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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雷震震夏雨雪
1 谢鸿雨,到家了
长途车颠簸着,泥泞的小道在车轮下溅出水花,司机用我几乎听不懂的方言说：“到了.”有种情绪刹那间卡在了心头.
我会的方言不多,过了数年,会的更是所剩无几,唯独清楚记得这一句.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我去找过我妈,但我妈有了新的生活,她是个艺术家,骨子里柔软的人总会在另一面绝情.
奶奶去世前将我托付给昔日好友,就是阿姆.
十五岁那年,阿姆为了我留在了镇上,那天她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牵着我的手,而是背着大包小包头也不回地走,从火车转到汽车,最后是三轮.
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皮鞋挤得脚很疼,我犹豫了下该叫她什么,她是个保姆,这里叫母亲阿妈,而她是今后要养我的人,于是我含混地喊,“阿姆,能不能走慢一点？”她顿了下,嘴里嘟囔：“都快下雨了.”我望着晴空万里心想怎么会呢？可是日落时分,天忽而黯淡,瓢泼大雨生生砸下.
阿姆停下脚步,低头小跑的我撞在她身上.她身上竟然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舒服的花香.她雷厉风行地脱下外套盖在我头上,拽着我跑起来,直到站在一扇门前,才喘着粗气囫囵了句话,我没听明白,直到她去厨房跟锅碗瓢盆混响,我才幡然醒悟,她说的是“到了”.
尘埃落定又让人安心,我忽然有点热泪盈眶.阿姆将热气腾腾的佳肴端上了桌：“鱼仔,吃饭了.”
像我叫阿姆一样,我也默认了她将我气势磅礴的名字叫得这么接地气.
阿姆的饭做得真好吃,瞬间点燃了我的热情,我狼吞虎咽着说：“这是我十几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饭.”阿姆打断我,“明天你去新学校报到上课,放学我要去别人家做饭,你去吃还是我提前做好焐在锅里？”
我不想让阿姆太辛苦,我说：“那我跟你去.”
这短短的五个字,改变了阿姆的一生,而这蝴蝶效应的初始者是我.
2 他有点孩子气,却很深情
被阿姆接来梅镇前,我一直住在节衣缩食的奶奶家,那时我时常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书房,里面的书要有旧的质感,只有扉页变薄的书才透着芳华.
这样的书房,我在陈震家看到了.
梅镇上没有几家能请得起保姆,所以陈震家在我眼里就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日光倾城照耀着木地板,落地窗外是瑰丽的火烧云.
但没等我认真欣赏,陈震一声怒吼吓得我差点扔掉手上的水杯：“你到底会不会做点心？我要吃芒果千层,你告诉我这坨软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阿姆喏喏地说：“我……我没见过.”
“乡巴佬.”陈震的声音不屑一顾.
于是我默默走过去,端起桌上那碗香甜的芒果,大口吃起来.陈震气得脸都绿了：“同意你来我家吃饭是可怜你,不知道我的碗不能别人碰么？”
多汁的大芒果塞满了我的嘴巴,我没顾上搭理他.看陈震的张扬程度就知道他没受过这种气,他跳起来,想夺过碗.我手一滑,碗就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鸿雨,你闯祸了.”陈震用手指头指着我.“摔碎了就去买啊,家里很有钱不是吗？”出完气我拉着欲言又止的阿姆回家.阿姆没挣扎,我猜她心里一直想这么做,但又不愿跟个孩子计较,更何况她还要工作.可每个人都不愿低人一等,保姆也是工作,阿姆勤恳做事凭什么被欺负？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爬了起来.阿姆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我悄悄拿出门接听.阿姆大概一夜都在想这事儿,该怎么收尾,天欲亮时才终于沉沉睡去.陈震十万火急地对电话喊：“阿姨你快来,我家着火了.”
好在梅镇很小,两分钟后我敲开陈震家的门,面无表情地将锅盖扔在冒火的锅上.
陈震终于不再嗷嗷叫了,兔子似的跟在我身后,“阿姨什么时候来做早饭？”
“自己出去吃,你家不是有钱么？”
“谢鸿雨,你没完没了了是吧？”陈震气得跳脚,抓上钱包钳住我的手腕,赌气似的说,“走啊,今天你随便点,我家就是有钱.”3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陈震的确有钱,但我也不想占他的便宜,我们坐在一家包子铺前喝最便宜的蛋汤,他大呼小叫真好喝,将脸凑过来：“你知道吗？以前除了阿姨做的粥,我只喝五星级宾馆自助餐里的粥.”
“神经病.”
几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生跑来拍他的肩：“请我们吃个早点呗？”
陈震大手一挥：“你们随便点.”
我冷哼了一声,默不作声继续喝汤.陈震突然收敛了笑容：“谢鸿雨,我今天没得罪你把？有钱有错吗？请朋友吃饭怎么了？”
“他们是朋友？有本事你今天不请了,看他们什么反应,不就是相中了你口袋里的钞票.”我喝下最后一口汤,转身就走,陈震拍着桌子：“岂有此理,谢鸿雨你给我听好了.”我转过身看到陈震跟那几个黄毛说：“哥们,今天就不请你们吃了,自行车借我.”几个人摆摆手,陈震冲我扬扬眉,将目瞪口呆的我扯上后座去学校.风吹了一路,桂花落在他头上,有丝丝的甜味.
陈震转头说：“谢鸿雨,我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堪.”
我毫不犹豫地跳下车：“你的世界确实很美好,所以再见.”
之后我不再跟着阿姆吃晚餐,我悄悄在镇上的书店打工,剩下的时间拼命学习功课,老师说成绩优秀的学生可以提前一年报名高考,我想快点读完书赚钱养活阿姆.只是这几日我看见阿姆的脸上总有消不去的忧愁,她说陈震的父母想半年后将他接去上海适应快节奏的生活,这就意味着,阿姆快要失业了.
我安慰她：“不是还有半年吗？船到桥头自然直.”但阿姆心里老有块石头,不久就在干活时两眼一黑,差点摔倒.陈震回家后惊慌失措地给我打电话,半小时后,我和陈震站在医院的走廊,陈震红着眼睛念叨得我心烦意乱：“谢鸿雨,阿姨会不会有事？”
“跟你没关系.”
“她比我亲妈还亲！谢鸿雨,我承认,你第一次来我家我给你们下马威就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抢走她.”我不知道陈震吼出这句话时在想什么,“谢鸿雨,你可以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小孩子,可是五年了,我见我妈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哦.”我点点头,“我没见过我妈.”
刚喝了口水缓和情绪的陈震一口喷了出来.
阿姆醒后陈震帮我把她背了回去,我煮了青菜肉丝番茄面,给陈震打了两个鸡蛋,陈震将其中一个夹给我：“谢鸿雨,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没有.”
“其实我全都知道.”
“那你可真无聊.”我起身收拾碗筷,将陈震没来及吃完的面拽走.陈震委屈地跟在我身后,我将洗洁精的泡沫喷到他脸上.窗外繁星密布,陈震说：“谢鸿雨,你不讨厌我对吧,你只是对大部分事都有点漫不经心.”
4 说不上爱别说谎,就一点喜欢记得第一次去陈震家前阿姆只跟我说过一句话：“鱼仔,我只有一个条件,别羡慕他,那样的生活我给不了.”可是陈震说他给得了.十一月桂花落的雨天,他开始对我死缠烂打,说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让他知道了欢喜的滋味.
陈震喜欢给我买昂贵的芒果千层.他不心疼,我也就不用心疼,我蹲在书店门口将它们倒在地上,挠挠老板家的猫：“吃吧.”
陈震蹲在一边看我,眼睛里的星辰大海闪烁着难过的讯息.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我安慰他：“别瞎想,我只是想要一只浅的猫.”
第二天我家窗台就响起了一声“喵”,小奶猫跳进我怀里,陈震在门口冲我笑,像一棵小白杨.
他有点儿孩子气,又很深情,有一天陈震终于忍不住跑来问我：“谢鸿雨,你说句实话,我们有希望吗？”没有,我们之间从开始就隔着千山万水高低贵贱的鸿沟,可我也希望余生的日子有人陪在我身边,我犹豫了一下,自私地打哈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陈震的眼睛亮起来,他一脚踩上单车：“谢鸿雨,你坐稳了！”陈震开心得撒开双手往下坡冲,路边突然蹿出了一条狗,他一晃,我们一起摔下去.陈震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翻身垫在了我和单车下.
可是我陪他去包扎伤口时他还是很快乐,他眼睛亮亮地冲我笑：“谢鸿雨,我就觉得你的笑容会那么漂亮,像溪水边敏捷的小鹿.”
那一秒我特别满足,我想日子这样不疾不徐地温柔过着,直到我们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便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热闹的圣诞节前夕,我欢天喜地跑回家,迎接我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
我去陈震家找阿姆,看到三个人正围着她,一个中年男人抖开她的包：“为什么要偷东西？”
阿姆试图抢过来：“我没有.”瓶盖在拉扯中挣开,安娜苏温柔的香味融化在夜色中,那是清晨我跑出家门时许下的愿望,“阿姆,同班的女生都在议论香水,我想要一瓶许愿精灵.”
少女系列的纯净香味,标志着一个少女长大的足迹,其实我没想让阿姆买,我只是忍不住许了个愿望罢了.阿姆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对我说：“我真的没有,今天跑了几十里路才在市区百货公司找到的.”阿姆望着我的眼睛,“鱼仔,你相信我吧？”
不菲的安娜苏让我犹豫了一秒,陈震突然一巴掌拍开扯着阿姆衣领的那只手：“爸,阿姨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但陈震家橱柜中那一小套安娜苏,正巧只少了这一瓶,阿姆百口莫辩.
陈震的家人终于在圣诞节前回家欢聚一堂,只有阿姆和我冷清地坐在家里发呆.门被人敲响,陈震端着一整只烧鸡站在门口：“谢鸿雨,你陪阿姨吃肉,食物能分泌幸福的感觉,我相信她.”
坚定无比的陈震像个盖世英雄.
5 你敢跟我一起活下去吗？
无论阿姆清白与否,她都被陈震家辞退了.她是小偷的事情在镇上传开,再没人敢用她.
沉默勤恳的阿姆日渐消沉,我却无暇顾及,走在路上都会被石子砸到,十七八岁的少年冲我吐口水,“小偷的.”
陈震冲上去就是一拳,那人捂着脸跑走了,可是陈震没能保护我太久,他家就出事了.
陈震的父母在上海经营着一家不算小的食品公司,原本计划陈震高中毕业去法国留学,可是现在却查出食品卫生隐患,百万的订单供不上货,破产只在朝夕.
一时间陈震家遭受的风言风语比起阿姆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一些愚昧的大人将孩子胃疼之类的问题一并归罪于他家.陈震的母亲在三番五次被砸鸡蛋后决绝地离开,听说当初资金周转不过来,他母亲坚决不愿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他父亲偷偷找来了小黑工厂合作.
而这时,除了书店的,我还在一家饭馆的后厨削土豆皮.老板说我的家世不好,不能让客人看见,晦气.陈震蹲在一旁捂着脸,声音有点儿崩溃：“谢鸿雨,我终于明白,种下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果,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别人眼里,他父母十恶不赦,那么他也一样.
再汹涌的浪也有平静的那一天,阿姆开始捡垃圾攒生活费时,陈震终于露出笑脸,他说他父亲没坐牢,他兴奋地拽着我奔跑在如糖的日光下,清冷的空气中有白色的暖雾.“鱼仔,之前我还担心,这样的我怎么给你未来,好在风波终于平了.”
周五放学轮到我值日,陈震替我去楼下倒垃圾,一盆脏水从天而降.同班一个男生站在楼上冷笑：“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那个“们”字让我浑身一颤.
陈震在这个寒冬里瑟瑟发抖,我冲下楼想抱住他,陈震却一把推开我：“鱼仔,别碰我,太脏了.”
然后他蹲在地上捂着脸,我听见他用哭腔问：“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拉他起来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一个飞脚,饮料瓶砸在她手上,我几乎失声地大叫了一声：“阿姆.”
阿姆没听见,慢慢走开了,阳光下陈震的衣服滴答落水,他突然开口：“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我愿意.”我几乎没有犹豫,心底那份对未来的憧憬仿佛已被际遇打得千疮百孔.
陈震笑了：“这太简单了,你敢跟我一起活下去吗？”
6 好不好要解释都已经来不及
阿姆和我谈心：“鱼仔,我不强求你疏远陈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陈震家厂子有问题的是阿姆,原本她只是讨厌违背良心的事情,到底是下人,无意中听见不放心上就是了,可是他们栽赃偷窃的事给她,阿姆忍不了.
陈震是我在梅镇上除了阿姆外唯一的温暖,我安慰她：“你忘了吗？当初只有陈震一个人站在你这边.”“所以你确定陈震不介意？”
我哑口无言.虽然他父母是罪有应得,但血浓于水,出卖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少有人真的能划清界限.我没有隐瞒,周一升旗结束就去找陈震,他看到我时很惊喜,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完后无论做任何选择我都不怪你.”
陈震宠溺地揉揉我的头发：“那么兴师动众,该不会是要告诉我我家公司的就是阿姨吧？”
“你怎么知道？”我顿时目瞪口呆.
“只有我知道.”后来我才懂陈震的一语双关.不久后,我在阿姆的抽屉里发现了那张安娜苏的小票,我拉着阿姆敲开带头说闲话那些人家的大门,将纸拍在桌子上.
有一家家世还算优渥,尴尬地道歉后干脆让阿姆在他们家做起了保姆,不久前还说着“碰上陈家那样的保姆可算倒了霉”的主儿,转身就夸起阿姆做事儿勤快,说自己赚到了.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两面派的只有阿姆和陈震,可是有天我给陈震补英语时,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他家丢失的那一小瓶安娜苏许愿精灵.
我一把将坚硬的瓶子砸在他脸上,他的颧骨一角瞬间肿起来,他一下慌了：“谢鸿雨,你就当我所有的付出都是赔罪行吗？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我原本只是想在我爸妈教训阿姨的时候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一点,让你觉得我可靠.”
“谢鸿雨,我去给阿姨道歉好不好,我去跟全镇人证明.阿姨我爸的事我都没计较,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我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在你心里栽赃陷害和违法行为是同一个性质？”我甩手用门将陈震阻隔在了身后,我没办法不考虑阿姆会怎么想.
7 天地合,唯有与君绝
阿姆用新工作的第一笔工资给我买了辆崭新的单车,我每天骑着它飞驰过熟悉的街道,生活好像没有变化,而陈震在拦了我四十七天后,被接去了上海.
听说他妈妈回来了,他父母在生意做得最得意时给自己留了后路,在上海买下了两套地势极佳的房子.一家三口明白了在一起的幸福,准备白手起家.
阿姆家没有电话,当然我和陈震也没什么联系的必要了.
一年后我如愿提前考去一所不错的大学,刚过分数线,我突然释怀,或许这就是陈震经过的痕迹.
这一年的高考有一道一分的超纲填空题,是《上邪》里的诗,之前我从未读过,但记得陈震念过.
这也是我对他仅存的一点回忆里的一笔：“你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叫你的全名吗？因为跟我的名字很配.”——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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