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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汉语女儿一词的历时考察
郑州大学文学院 姜宁宁
语言是变化发展的,现代汉语是对古代汉语的继承和发展,近代汉语上承古代汉语,下启现代汉语,是汉语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是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重要转型期,很多现代汉语的语言现象就形成于近代汉语时期.
“女儿”是汉语口语常用词.根据“女儿”的使用情况,可以看出其主要包含有三个义项：其一,表示女子、女性；其二,表示未出嫁的女子；其三,指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根据我们所掌握的资料,隋唐五代之前的文献中“女儿”多表示“女子、女性”.现代汉语里,“女儿”一词主要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女儿”一词在隋唐和宋金时期的使用情况与后代有着明显的差异,考察“女儿”现代意义出现的时间和使用情况是很有必要的.
本文从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角度,对“女儿”一词的使用情况和语义变化进行考察,旨在研究汉语常用词的基本意义,同时为近代汉语词汇研究和词典的编撰提供参考.文章主要运用古籍检索语料库,以汉语史的分期为线索,追本溯源,从历时和共时的角度考察古代汉语、近代汉语文献中“女儿”一词的使用情况,梳理其语义演变的过程,进而分析其现代意义出现的具体时间.
本文主要采用定性分析的语言学研究方法,着重对各个历史时期的语言事实进行分析,通过大量的例证来分析“女儿”一词的词义演变.此外,本文还采用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方法,从横向和纵向两方面来考察“女儿”一词的使用情况和词义演变的过程,进而对其进行分析研究.
“女儿”一词的历时考察
（一）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女儿”的用例
通过对文献的考察我们发现：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女儿”的用法在先秦至南北朝时期还未出现.在这一时期,一般用“女”或者”女子”表示.例如：
1.言虽帝尧之女,下嫁于虞,犹屈体降下,勤修妇道.（《后汉书·荀爽传》）
2.敬隐宋皇后,右扶风平陵人,当阳穆侯扬之女也.（《续汉书·后妃传》）
3.景公有爱女,请嫁于晏子,公迺往燕晏子之家.（《晏子春秋·杂篇》）
4.宋芮司徒生女子,赤而毛,弃诸堤下.（《左传·襄公二十六》）
此外,“女”字的用例还包括,“儿女”“母女”“子女”“父女”等,这些词有的一直沿用至今.
(二)隋唐五代时期
“女儿”一词首次出现的时间不太容易考证,其中断代词典《唐五代语言词典》中收录了“女儿”这一词条,解释为“女人,女性”,引例为《变文集》卷一《汉将王陵遍》：“陵母天生有大贤,闻唤王陵意惨然.须是女儿怀志节,高声遍答霸王言.”这也正说明在唐五代时期,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含义的“女儿”还未出现,或者还未被普遍使用.通过检索,我们发现这一时期“女儿”的使用情况包括以下几种形式：
1.数字词+女儿
（1）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杜甫《绝句漫兴九首》）
（2）十三女儿事他家,颜色如花终索寞.（李端《杂歌》）
2.地点、地域名词+女儿
（3）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段成式《酉阳杂俎·诺皋记上》）
（4）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白居易《劝我酒》）
3.所属词+女儿
（5）秦家女儿爱芳菲,画眉相伴采葳蕤.（储光羲《蔷薇》）
（6）人家女儿出罗幕,静扫玉庭待花落.（杨巨源《杨花落》）
（7）谁家女儿楼上头,指挥婢子挂帘钩.（卢仝《楼上女儿曲》）
4.职业+女儿
（8）长安二月花满城,插花女儿弹银筝.（刘禹锡《伤秦姝行》）
（9）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凭船歌.（张籍《采莲曲》）
5.描述词+女儿
（10）纤腰女儿不动容,戴行直舞一曲终.（王建《寻橦歌》）
（11）秀眉老父对樽酒,蒨袖女儿簪野花.（杜牧《商山麻涧》）
6.“女儿”作定语+其他
（12）萱草女儿花,不解壮士忧.（孟郊《百忧》）
（13）只恐长江水,尽是女儿泪.（《贯休《古别离》）
7.判断词+“女儿”
（14）古有女木兰者,代其父从征,身备戎装凡十三年,同伙之卒不知其是女儿.（李亢《独异志》）
（15）君心岂无耻,君岂是女儿.君教发直言,大声无休时.（韩愈《辞唱歌》）
8.“女儿”单独使用
（16）女儿晚事夫,颜色同秋萤.（鲍溶《蔡氏五弄·秋思二首》）
（17）女儿针线尽,偷学五辛丛.（元稹《生春二十首》）
通过检索隋唐五代语料,我们发现,“女儿”一词的使用形式较为丰富,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为“数字词+女儿”“地域、地点+女儿”以及“描写性词语+女儿”三种形式.深入研究,我们发现,“数量词+女儿”通常是描述“女子”的年龄,“地域、地点+女儿”“职业+女儿”“判断词+女儿”以及“女儿”单用等几种形式中“女儿”只能表示“女子、女性”的意思.此外,“女儿作定语+其他”这种形式通常用于描述一些具有女性特征的事物,或和女性性别特征类似的事物.
其中,“所属词+女儿”这一类型在理解上存在争议,因为它在搭配上和现代汉语有相似之处,但仔细揣摩便可发现它和现代意义上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称谓词“女儿”仍存在一些差异.这一时期与“女儿”搭配的所属词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亲属关系,其范围较为笼统,因此这一时期这一结构中的“女儿”解释为“女子、女性”更为合理.
因此,我们认为在隋唐五代时期,“女儿”一词虽已出现,但多表示“女子、女性”之义.表示“父母所生的孩子”的“女儿”并未出现.
(三)宋金时期
宋金时期“女儿”的用法较为丰富,它在继承隋唐五代用法的基础上,又不断发展,具体使用情况如下：
1.数字词+女儿
（18）东风摇荡,似杨柳、十五女儿腰.（辛弃疾《婆罗门引》）
（19）十岁女儿娇小,倚琵琶翻曲.（王千秋《审斋词》）
2.地域、地点+女儿
（20）桥上女儿双笑靥,妖娆,倚着阑干弄柳条.（晏几道《南乡子·渌水带青潮》）
（21）楼中女儿十五六,红膏画眉双鬓绿.（欧阳修《寿楼》）
（22）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陆游《枕上作》）
3.描述词、形容词+女儿
（23）娇騃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苏舜钦《雨中闻莺》）
（24）安公子、倾杯未饮,好女儿、齐隔帘听.（宋·无名氏《满庭芳二七首》）
（25）子云腴俗士无风神,红珠女儿茜裙新.（元好问《李成之王彦华赵孝先以提学命见饷佳酒且求制名》）
4.职业+女儿
（26）若耶溪边天气秋,采莲女儿溪岸头.（秦观《王昭君》）
5.所属词+女儿
（27）见此校尉,语云：“汝是我女儿,我是汝外婆.”（宋·李昉《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九“畜兽六”）
（88）亭亭美人舟上立,周氏女儿年二十.（张耒《周氏行》）
6.判断词+女儿
（29）一旦师姑是女儿.（《古尊宿语录·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
7.“女儿”单独使用
（30）不知谁见女儿忙,谩多少、人间欢会.（赵师侠《鹊桥仙丁巳七夕》）
（31）新妇滩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黄庭坚《浣溪沙》）
8.女儿的其他用法
（32）良久曰：“赤心片片谁知得？笑杀黄梅石女儿.”（《五灯会元·法云法秀禅师》）
（33）问：“承教有言：如化人烦恼如石女儿.”（《五灯会元·盘山二世禅师》）
从以上例证发现,宋金时期的“女儿”基本上继承了隋唐五代时期的用法,但在细节方面又略有不同.最大的区别在于,宋金时期“所属词+女儿”和隋唐五代时期的用法有着明显的不同,在口语化程度较高的历史文献中,“所属词+女儿”中的“女儿”就明显具有现代意义,表示父母对所生女性孩子的称谓,例（27）（28）就和现代汉语“女儿”的用法基本相同.
此外,就“数字词+女儿”这一类型而言,如果数字词单纯表示年龄或者数量时,“女儿”就只能理解为“女子”.但是在特殊的语境下,例如当主语有具体的人名或人称时,“女儿”就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
由此可见,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用法在宋金时期使用已经较为普遍.因此,我们认为,“女儿”现代意义的出现,最晚应该不迟于宋代.
(四)元明时期
在元明时期,“女儿”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多,而且和现代汉语中“女儿”的用法越来越接近.具体使用情况如下：
1.所属词+女儿
（34）我的女儿叫做端云,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四折）
（35）初,帖木真九岁时,与德薛禅的女儿孛儿帖兀真相离了来.（《元朝秘史》卷二）
（36）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初刻拍案惊奇》卷五）
（37）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水浒传》七十三回）
检索结果显示,“所属词+女儿”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多,其中“所属词”一般是人称代词或者是人名,无论是形式还是意义均和现代汉语中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女儿”具有一致性.在这一结构中,“女儿”的现代意义已经固定下来,和前期表示“女子”的含义有着明显的不同.
2.指代词+女儿
（38）这女儿名阿阑豁阿,果然生得好,也不曾嫁人（《元朝秘史》卷一）
（39）金御史云左右,你与我唤出那女儿来见,我细问他一个端的者.（无名氏《冯玉兰夜月泣江舟》第三折）
（40）迎春道：“我这女儿,有恼就是气.”（《金瓶梅词话》七十五回）
这里,“指代词+女儿”在这里仍然理解为“女子”,例（38）（39）中就明显只能理解为“女子”的意思.但是当这一结构前有领属词时,“女儿”在具体的语境中就表示“父母所生的孩子的意义”,如例（40）.
3.数量词组+女儿
（41）自家没了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不觉长成,未曾问亲.（高明《琵琶记》第六出）
（42）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水浒传》七十三回）
“数量词组+女儿”主要用来计数,而其具体的语义较难把握,但是根据上下文语境,句子中出现有亲属关系的主语时,“女儿”通常表示现代意义的“女儿”的意思.
4.描述词+女儿
（43）俺新年十八,未曾招嫁.末云小娘子是他亲生女儿么？（乔吉《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三折）
（44）有了这等如花似玉的女儿,怕无门当户对的女婿！（柯丹邱《荆钗记》第三折）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描述词+女儿”也多表示现代意义,只能理解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例如（43）的“亲生女儿”和例（44）中与“女婿”相对的“女儿”都应当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
5.“女儿”单用
（45）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金瓶梅词话》十七回）
（46）梅旺即刻回家,对夫人将前事说了、夫人入室与女儿备说前事.（《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五回）
（47）铁扇公主曰,“女儿不才,不怕他什么华光,我有铁扇一把,若与他战,把那贼一扇,扇在九霄云外,跌死他,以消我母子之恨.”（《南游记》第二十回）
从检索结果来看,元明时期“女儿”单独使用的频率也很高,其语义需要依靠上下文语境来判断.而从例证中可以看出,“女儿”单用通常表现代意义,这也说明“女儿”的现代意义已经被广泛接受和使用.
对比隋唐、宋金时期“女儿”用例类型,我们可以发现宋金时期“女儿”的用法有了突出的变化.从形式上看,“地域、地点+女儿”“判断词+女儿”“职业+女儿”这三种形式的用法,在元明时期的使用已经渐渐消失,继续沿用的“所属词+女儿”“描述词+女儿”“女儿单用”的形式的数量明显增多.从意义上来说,除“指代词+女儿”这一类型仍多表示“女子、女性”之义外,其他几种形式已经基本上具有现代意义,这也充分说明,“女儿”的现代意义表示“父母所生的孩子的意义”已经基本上固定下来.
(五)清代
1.所属词+女儿
（48）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红楼复梦》十四回）
（49）刘太太的父母,那里知道自己女儿不是记念亲爷亲娘,才天天来承欢膝下,乃是为着自己未曾给女儿带去的大半家财.（《风流奇案》十六回）
（50）正太太是续娶的,其年不过四十来岁,听说也是一位实缺总兵的女儿.（《官场现形记》四十九回）
从检索结果来看,清代时期“所属词+女儿”这一结构的使用频率仍是最高的,其意义完全固定地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意思.
2.修饰词+女儿
（51）过来给姑爷敬酒,梦玉看他就活像个美貌女儿,拉着他的手叹道：“你……”才要说出口来,忽然顿住,接了他的酒一饮而尽.（《红楼复梦》十五回）
（52）冯渊笑道：“阎王爷说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想天下有个邪淫的黄花女儿么？（《红楼梦》）
（53）黛玉道：“你那里知道,倒要不像亲生女儿疼他,犹如作客一般也过去了,越像亲生女儿这样待他,这个日子,等宝姊姊来问他就知道这个味儿了.”（《红楼梦》）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清代这一结构中“女儿”的用法,有两种解释,或表示“女子”,或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这就需要结合上下文的语境来判断.例（51）中“女儿”明显是表示“女子”的意思,例(52)“黄花女儿”属于固定搭配,表示“未婚的年轻女子”.而例（53）中的“女儿”就明显表示现代意义.因此,当“描述词+女儿”这一类型中,所描述的是“女儿”的性质或状态,它就表示“女子”的含义.而当所描述的是与“女儿”的所属关系,“女儿”就只能理解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这一意义.
3.“女儿”单独使用
（54）大人请听：女儿女婿原是和气,相爱如宾.女婿在外回到小人家下,款待留饭,坐到天黑,夫妻回家.（《于公案》二十四回）
（55）死死生生死亦生,死生俱是女儿身.（《夜雨秋灯录》一集卷三“烈殇尽孝”）
（56）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红楼梦》二回）
（57）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红楼梦》一回）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女儿”单独使用仍然包含有两种解释.其中（55）（56）中的“女儿”只能解释为“女子”,（54）和（57）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意义,而具体含义仍需按照上下文语境来判断.
4.数量词组+女儿
（58）踅回来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个女儿照看,难道眼看九十多岁的人,还指望养儿得济不成？（《儿女英雄传》二十一回）
（59）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红楼梦》五十六回）
“数量词组+女儿”的这一结构仍然有两种含义.在具体的语境中,有的表示“女子”,如例（59）.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句子中一般有和“女儿”之间存在领属关系的主语,在这种情况下就只能表示现代意义.
5.指代词+女儿
（60）夫妻有了这个女儿帮手,又是独养女儿,便不舍嫁她出去,要招个好女婿来家,靠他养老.（《后水浒传》六回）
（61）桂夫人道：“我们老三的那个女儿,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叫蟾珠.”（《红楼复梦》十六回）
在这里,“指代词+女儿”的结构中的“女儿”通常表示“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意义.
与元明时期的“女儿”使用情况相比,清代“女儿”的使用形式上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清代时期的“女儿”语义判断主要需要根据具体的语境来判断,稍显复杂,而在具体的语境中其语义是非常明晰的.
纵观“女儿”一词的历时发展过程,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隋唐五代是其发展的过渡时期,使用类型和后代差异较大；隋唐五代是“女儿”现代意义出现的萌芽时期,而其现代意义出现的时间不晚于宋代；宋代以后,其现代意义的使用频率大大提高,占据有绝对优势地位,逐渐取代了其最初表示“女子、女性”的意义.此外,其常用结构搭配也逐渐减少,主要的变化过程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地点、地域+女儿”的用法在隋唐五代和宋金时期较为常见,元明清以后逐渐消失,而且现代汉语中也较少使用.
2.“所属词+女儿”在元明清时期使用的频率最高,是最基本的用法,而其一般表示现代意义.
3.“职业+女儿”这一用法也流行于隋唐五代和宋金时期,在元明清以后逐渐消失.
4.“描述词+女儿”这一用法在隋唐五代时期主要是描述“女儿”的状态,而只能理解为“女子”.在宋金以后,出现描写与“女儿”的关系,就只能理解为现代意义的表称谓的“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曹广顺,江蓝生.唐五代语言词典[Z].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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