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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要出远门

好的坏的都掏出来,摊开摆桌上,明明白白让人家看.在县一中读的高中.成绩在年级排前二.没读大学,连个三本都没读.人家问,咋的啦?李佐答,根本就没参加高考,没分数哪能被录取?这么说,别有用心,是讲自己虎落平阳,讲自己不是没能耐.人家又问,书念得这么好,怎么就不去高考呢?也不隐瞒,直说,正当我娘被杀死了嘛.话说得清汤寡水,轻轻巧巧从嗓子眼出来,当时可是惊涛骇浪,字如铅沉.又问,你娘被谁杀死了?也是直说,被那个男人,我原来的爹李仲良.此刻讲到李仲良,李仲良模样又浮现在他脑中.他已好长时间不想这个男子.即使这个男子只出现在记忆里,他也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个叫李仲良的男子,曾经是他爹.他喊了十九年爹后,现在不能再喊爹.别人不允许.这个男子,常年在镇电炉厂上班,一手蛮力,他的刀子要捅哪里就捅哪里,何况喝过酒、吵着架,下刀牛都无法逃生.人家追着问,李仲良为啥拿刀捅你娘?他答,我不是他的种嘛.

听到这,对面张姨被吓着,叫,娘呀,你还有这等的隐秘事.张姨看旁边的张老板,稍停顿又对李佐说,你倒可怜着了,就没去找那个男子?李佐纳闷,问,找哪个男子?张姨说,那个男子呀,就是把你送到世上来的那个,他要负责的呀.李佐摇头说,我先前不知这事,压根就不知道,没问过.如今我娘都没了,没地方问.坐在侧面的张老板说,就没找找啥证据?张姨附和,对对,要找找证据.箱子底下,手机里面,你娘说不定藏啥地方,不该没留点真凭实据的呀.知道讲这段事情不易,果然这样.李佐耐住性子说,没有.张姨不死心,把脸凑近,压低声问,那个男人没找过你?李佐回,没,从来没.张姨说,说不定暗地里看过你,你蒙在鼓里不知道.也是呢,你这么聪明,下种的男人也不会笨,把事情做得严实,不漏风.

张姨不嫌事情离奇.

李佐不作声,看着自己的茶杯.他知道张姨此刻将目光黏在他脸上,等他回应.他希望张姨赶紧转换话题,谈今天要谈的正事.刚才讲的是事实.可还有另外一部分事实,被刚才讲的东西掩盖在下面,现在不能提及.

你娘怎么做这种糊涂事呢.张姨叹气,痛心疾首.

李佐还是被这话碰得疼,生出些怨恨.张姨你倒是谈正经事啊,在说啥话呢?只好将该由张姨说的话,自己接过来说.姨,张老板,我把该说的,都如实讲了,不知道的也不编排.你们看能成就成,成不了我也感恩.

张姨闭了嘴,看张老板.张老板看张姨,没作声.张老板这样,是嫌讲得还不透彻.张姨就说,哦,哦,还有几个事,实打实敲下.

姨你说,我把话从心窝子里掏出来.

第一件,你真的认命,不想念大学了?

不想.已做工三年,脑壳里没书本的影,还拿啥考?

倒也是.第二件是,你老家那边,对你做上门女婿这事,没哪个反对吧?

没.爹娘就不说,那边老人也不做爷奶了,叔伯姑三家也不认我,现今只一味毒我,毒得什么似的,没人再操心我的事.

嗯,是这样.小李表过态,张老板你怎么定夺?

张老板刚才眼睛盯在手机上,听张姨问,抬头不咸不淡说,等我思量思量再说.

李佐认定自己被张老板否定掉.他的身份与遭遇,可怕,麻烦,会吓退人家.张老板也是这样,被吓退了.口气在那摆着,思量思量再说,就是说不行.这意思,猪牛驴羊都可以听出.人家只是说得婉转,给点颜面,不打脸.

张姨也听出意思,说,成,成,张老板你思量下,再定夺.说罢,先立起身,脸上赔着笑.李佐看得出,那笑有意思在里面,是向张老板赔不是.找了这么个人,耽误了你时间,我是好心办坏事,没想到他是野种.这四句话,张姨没说,可全在笑里边.

对李佐来讲,张姨说是熟人,也是生人.在小区门口开商店,李佐常去买个日用品,答过话后,就熟.这熟,外面熟,里面却生.但张姨的热心,不管真假,且张姨对上门买东西的客都热心,还是带着长辈对他的关心.这点难得.李佐对张姨尊敬,藏着私心,总到张姨身上、话里找点母亲的影子.张姨要给他说亲,他感激.他是真心感激,不虚头巴脑.平日,张姨守在小区门口的商店里.那个小店,把张姨的脚拴住,很少能出门走动.但张姨喜欢搭讪,与各式人谈,与各路人谈,县城一点芝麻事都清楚.得知张老板在找上门女婿,立马想到李佐,便找李佐谈事.张姨说,张老板家在高档别墅群里.这别墅区,在县城东南角风水宝地,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里面二十幢别墅,都独门独院,全住着县城能人.张老板是张姨娘家村上的,原先做瓦匠,后来到县城做工程,现在工程做得大着呢.对女婿不计较啥,钱、工作、房子都算不上事,都没有还更好.只要人长得俊就成.张姨觉得李佐长得俊,符合条件.赶紧找李佐,问意见.李佐认为悬,说,张老板就不找县城里门当户对的?张姨说,人家心疼自家女子,不愿让女子到婆家受冤枉气,才要找上门女婿,门当户对的,哪肯倒插门?李佐想想,说,就麻烦张姨试试,成不成,我都感恩,谢你.话这么平淡说,好像随便,无所谓,内心却窃喜.天无绝人之路.这就是.张姨就拿着李佐照片,赶过去给张老板家属看,力荐李佐,说这后生外貌,大概在县城里不说数一也是数二.张姨觉得这门亲事能成.如果能成,与张老板家就有关系勾连上,日后会亲切起来.在县城办大小事,都要有关系后台.张姨将照片送过去,过半个月,张老板家那边还没动静.李佐想得通,知道张老板家收下许多后生照片,在对比着看,对比着挑.反倒张姨等得不耐烦,差点没拿住性子,要跑过去问.好在有消息过来,张姨得到电话,说张家女子中意李佐,张家与李佐要见面详谈.

面谈,也就是相亲,当面锣鼓当面敲,把一些情况讲清楚、了解清楚.现在,李佐被张姨带着,正在相亲.为了这次相亲,他歇半天工,到县城最大的商场,买了全身新衣,还剪了头发,在家洗过澡.他重视.机会就在跟前,忽闪忽闪地让他抓,他自然想把握住机会.心里清楚,自己绝非张家唯一人选,要尽量表现好些.可双方见上面,他觉得这相亲别扭,不是县城里的路数.张家女子没来,女子她娘没来,只来了她爹张老板.张老板身形魁梧,肩阔腰圆.那腰其实称不上腰,是啤酒肚.这个庞大身躯坐在李佐侧面,结结实实塞在椅背与桌子台面之间.到目前为止,张老板话不多,眼也很少看李佐.李佐还是能感受到,张老板偶尔投来的一瞥,气势凌厉,像把锋利薄刀,从自己眉眼处划过.这才是真实的张老板.能在县城做工程,能耐实打实摆着,毋庸置疑.

见张姨屁股离开凳子,张老板说,你这是有事情去?

对对,要赶回店里去.老头在,实在不放心,岁数没上七十,脑袋倒常搭错筋,人家给五十,他家九十.张姨说.这话作践自家老头有点狠.她其实是要赶紧脱身,苗头不对了嘛.

成,你去忙事,我跟小李再坐一歇歇,掏掏话.张老板说.

李佐没想到张老板会这么说.他刚才那句等我思量下再说,猪牛驴羊已听出啥意思,张老板却不是那个意思.便觉得这个老板有点奇.再看张姨脸上,立马上了尴尬色.李佐知道张姨在想啥.肯定在想,好事做不到底,瞎子点灯白费蜡,怕功劳给抹杀掉.可话讲出口,就飞进人家耳朵洞里,没法捉回塞进嘴巴里.况且张姨这等样子,也已是跳上驴背的出发模样,自己上去就不能自己下来.也没人劝她下来.李佐在张老板面前小心翼翼,不敢开口.她就只能心痒痒地离开.

张姨走后,张老板要当考官.

李佐坐在张老板对面椅子上.眼睛落在桌面.桌上有一壶碧螺春,三个杯子.其中一个算添加,要另外加钱.一碟瓜子,一碟花生,还有一份水果,都没吃.李佐已估量过,要三百多块钱.在县城,这是高消费.这消费,包括富丽堂皇的装饰、不冷不热的空气、服务员时常来添水时的笑脸.连张姨都知道这么说,李佐不好意思嫌贵.知道张姨好心,怕张老板嫌弃地方破,才进这家县城高档茶餐厅,要个包间谈事.

张老板开始发问,身体没啥毛病吧?

他赶紧答,没,好好的,自小就没住过院.说起来,也只背上有块小疤.

问,咋落下的?

答,两年前落下的.打过一架,与我叔,还有堂哥、堂弟.

又问,为啥?

又答,是我被赶出来的事.我的叔伯说我不属于李家,不能再住在家里,房子是李家祖上传的,只能住李家子嗣.我不肯走.叔伯跟我理论,说我在李家白吃白住十九年,还供读书、供看病,废掉多少粮食多少钱多少心血.本来是要偿还的,看在从小在眼皮底下长大的情分,也不计较,好意要我自己走,反正大了嘛.肯走就算,一刀两断、一撇两清,今后是河水井水不往来,见面也别招呼.家里反正不能再看到我.再在村子里出现,我爷奶两人吃不消,脸皮都因我一个个挂不住,眼见得要塌脸,再不走就要被活活气死.我还是不肯,冷不丁的,我能到哪里去?我说等我读完书,挣上钱,就报李家的恩.他们不肯,要我死透心,说羊不能跟狼走一路.一门心思去找镇政府,找舅家.始终就是谈不成.后来堂兄弟就上来动手,捉住我要将我扔出门去.我抱住桌腿,他们就连人带桌一块往外搬.我拉住门板,他们就将门板卸下来,往外扔.双拳难敌四手,我被扔到院子里,就操根木棍,他们拿上铁铲,大家干上.就这样,干上一架,带个疤出家门.

李佐一点点讲,小心地讲,不让话外生话,多出枝节.这些事,终归要摆上台面.自己不讲,张老板去访出来,效果就不一样.李佐拣要紧的说,把事情的骨头讲了,事情的肉没说.那些怎么活过来的事,犯不着讲细.那些事难以出口.即使现在讲个大概,也要小心,要绕着弯、有选择地讲,不被那些事实打实触碰.那些事,饿狼饿虎一样,攒着劲要伤人,不加提防,扑过来就是一口,能让他疼得当着张老板面掉泪.眼泪早积聚在那里,可以号啕三天三夜.虽然事情过去了,但事情骨头连着肉,在李佐心里搁着,完整崭新,宛如昨日之事.忘却?鬼话.不上心?鬼话.不讲,也怕把某些秘密牵连出来.张老板精明,眼光毒辣,不能让他察觉蛛丝马迹.在三年前的血雨腥风中,他藏起了什么,不能说,任凭在别人眼里烂成,也不能说.现在,好多事压在心里.它们被压在里面太久,都憋闷得慌了.但世界上,还没遇到合适时间、合适耳朵,把这些事情掏出来,面对世人.

李佐将事情的骨头,一点点吐完.

张老板听罢,没作声.李佐从张老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张老板那张长脸,铁铸似的,没甚表情.张老板开始抽烟.这样子像是在思量.抽两口后,张老板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给李佐.李佐摆手,张老板没收手.李佐接过来.哪知张老板“啪”地一下,把打火机点燃,送到李佐面前.打火机顶端的金火苗,在李佐鼻子跟前跳跃.李佐赶紧说,我不会抽烟.张老板问,从没抽过吗?李佐以为张老板在考验他,便说,没抽过烟.哪知张老板对他的话不甚满意,批评教育一般说,不抽哪成嘛?男子大了不抽烟不喝酒,等于在社会上没两只脚,怎么行?来来,抽上抽上.张老板举着打火机的手一直伸着.李佐左右看看,说,这里不让抽.张老板不耐烦了,道,做事哪要这么规矩?这点小事,你还把它当个难事,丑事,天大事,那万事成毬.

李佐逃不过,只好将烟放进嘴里,凑到火苗上点燃.

两人抽烟.张老板开口道,小李,今天接触下来,你蛮不错,生得像模像样,长得结结实实,脑袋瓜也聪明,整个人拿得出手.家庭关系这样,我倒不嫌弃啥,反而认为干净,可一门心思做我女婿.听张老板这么讲,李佐松口气.没想到张老板对野种这问题,能这么看待.他以为已通过张老板的考验.张老板的话,猪牛驴羊都可以听出意思,但并非那个意思.张老板接着说,对别人家来说,你算是个好女婿,但还不合我心意.我要找的人,不仅是当女婿,还要以后能够接手我的公司.我的要求,自然而然高那么一点,也奇怪那么一点.对你来讲,是奇怪.对我来讲,算正常.我发现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我在你这么大年纪,基本上刀不入、百毒不侵.你还得加紧练.现今,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办件事.办成,我家女子就是你的.办不成,各走各道.愿不愿意,你思量一下,这两天就给我电话.

从茶餐厅出来,李佐不舒坦,说不清是难受,还是失落.有群蚂蚁已跑到身体里面.一刻在心尖上爬,一刻在肺里爬,一刻在腰子上爬.无处下手挠痒.有一刻,他觉得非要找个无人僻静处,歇片刻再走.最好能哭一场,憋着、绷着难受.要说世界如此大,边走边找,各处都有人影,就没一处僻静地.要说世界人如此多,却没个能讲掏心窝子话的人.那人在哪里?怎么还没谋面?要说世上路无数条,可怎么就找不到一条路?

他被张老板交办的事,难住.

郁闷透顶.终于明白,张老板找上门女婿,用意远非张姨说得那么简单.张老板把张姨支走,是方便提要求,让他去办那件事.那事不正经,不是正常人可以办.自己能做得出来?能做得来,他就不是人.

要走张老板的路,希望渺茫得很.

他的路,在三年前全成断头路.随着李仲良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路全被齐刷刷折断.

锥心之痛,来自方方面面.连无处不在的空气,都在耳朵洞里,分秒不停责骂他.

被赶出家门那天,村上人都围来看.大多是老人孩子,壮年人在外打工.虽是老人孩子,但伤起人来,让他更觉得寒心.他们将头露在围墙上看,又不纯粹看热闹,嘴里帮腔,骂不要脸,,该遭五雷轰顶的,祸害完人,还赖着不肯走,出门往东八百里、往西八百里,各处打听,也没这样的理儿.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群体责骂.他对村庄的好感,全部破灭.在与堂兄弟的争斗中,他势单力薄,被赶出来.家里院门、屋门被堂兄们守着.他只能去跪在伯伯家门口,赔不是,求宽恕.祖父祖母就住在那里.弟弟李佑也在里面.他能听到李佑在哭,看不到弟的人影,看情景弟是被看管住了.他心里明镜一样清楚,现在只有祖父母站出来发话,才能救他.父母一下没后,只能指望他们.他马上要参加高考,祖父母不在经济上支持,他还怎么能参加高考?成绩不好也就作罢,偏偏在县一中是优等生.好前程已在面前,看得见,即将摸得着,身子忽然被卡住.

外祖父那边早翻脸.给母亲办完丧事,那天,两个舅舅齐齐发作,一个扮虎,一个扮狼,要搞大动作.舅要他站边,离开叔伯族亲阵营,站到坚决要判李仲良死刑那队去.他没肯.大舅冷脸说,你都不是李家人,说到血亲,还占我们这边半身血关系,你还想怎么着?小舅也劝说,你喝口冷水,让脑袋瓜子冷静片刻,掂量掂量.他还是没答应.他怎么会要李仲良的命呢?这个男子,从小把他捧在手上,大一点把他扛在肩上,这点点滴滴都记得.虽为母亲的死疼得撕心裂肺,七魂已丢掉五魂,但怎么会索要李仲良的命?弟弟李佑正在旁边拉着他手嘛.家里四口人,一下没掉两个大人,弟弟的手只能紧紧拽住他.他能让弟弟失去父亲吗?不能啊.把他脑袋拧下来,把他的心挖出来,他的手还是要给李佑拽的呀.他给舅舅跪下,让李佑也跪下,磕头,求给李仲良一条生路,别去上面顶、闹.没用啊.舅舅那边将狠话扔过来,砸他脸上,说今后一刀两断,此后无情.无情,就是不给亲外甥面子.舅舅砸烂家里好多东西.没人敢拦.娘家人站出来,为女子在婆家讨公道,这事多着呢,况且里面还有条人命.砸得一屋子破烂,真个是眼里心里都没外甥.与那边关系就冷脸,不来往.

他对着祖父母住处,跪到晚上,跪到早晨,跪得不成人样.不忍心,他要争,不争会后悔一辈子.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天又冷,风如刀割面.内心还烧着把旺火.上半夜身子就开始抖,风中草叶一样,筛糠一样.眼前的门有人进出,没人过来理睬他.又跪一天,天落小雪.他冻得半条命没掉.顶着一头雪,昏过去.后来被热乎乎的东西惊醒.在没睁眼前,以为有人念他可怜,搭理他了.把眼睛睁开,才见有条狗正在他脸上舔.狗见他睁眼,往后一跳,跑掉.他挣扎起来看,发现已被人扔到村外面.他想叫想哭,可心没法再冷,也没法再悲,只吐出一句叹息,娘,你儿子要是没醒过来,就去你那地儿了.他们心太硬,都没人给镇上派出所打一个报警电话,明摆着想看自己冻死.幸亏有只落雪天在外面跑的狗.他撑起身子,要站起来.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像得了软腿病,或者没两条腿.后来发现,何止是腿,整个身子都没啥知觉,里里外外冻着.又冷又饿,在雪地里坐片刻才站起.大地像波浪,在眼前起伏摇晃.他一点点往路边走.村里回不去,也不想回去.被村庄伤得太重.以往,村庄披着漂亮外衣,他看到的是美好.现在,这外衣露出丑陋又可怕的底子.镇里也不用去,去了能求到啥?民警调解,只一时,不会一世.得回县城,县一中是安身之地.雪地滑,一个趔趄后接一个跟头.总算来到路边,等开往县城的中巴车过来.心里没底,惶恐不安于这雪天还有没有车子.连声祈求,老天觉得折磨够了,就让一辆中巴车过来.就在风雪天里,熬一秒一秒.身体说没知觉,却又像被剥皮抽筋,被推进刀山火海,被锯成两半,被油煎着……难受.眼睛发糊.看到远处有汽车出现.眨一下眼又消失.那车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大红车身醒目,怎会消失?它在雪中开到哪里去了?后来,终于来辆真车.他到马路中间拦车,生怕车子不停.车停下,他抓住车门里面的扶手,费些腿劲才跨上车.他把身子瘫在发动机盖上,那里暖和.在车上,想哭啊,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但谁都指望不上.哭不出来,眼泪似给冻住.

丢却魂魄般,他坐车回到县一中.猪牛驴羊都知道,爷奶叔伯没给他路走,他已彻底完蛋,不用再指望去读大学.当即病了一场.又非感冒,像死掉一样.陷在那场病里好久,死去活来,一刻前外冷里热,一刻后外热里冷,满嘴胡话.好在县一中的医生给他开药挂水,同学也照顾.一个星期后,才能下床.下床,就看到问题跑到面前蹲着,虎视眈眈瞅他,不面对不行.唉,真不如继续病着.一点点想,慌乱着想,壮着胆想,做下决定.读大学,死心吧,即刻出去找工作.学校宿舍还能住段时日.身上的钱省着花,还能过一个月.他走出县一中,立刻在县城找每月按时拿工资的活.虽然钱少,但能挣到钱,心就不慌,不像无处可投的寒夜之鸟.两个月后,在县城工地找活干.他不再回学校住宿.做体力活好处明显,能按劳动量算工钱,比在超市、加油站打工挣得多.体力活,没啥挑.修路的,建楼房的,只要有力气,都能干.且有的工程一干就是两三年,只要不拖欠工钱就成.现在,他在一个小区建筑工地上.按规划,这个小区将建一百幢楼房,成为县城最大的居民小区.

走出校门那刻,他把一口普通话,收到肚子里.再开口,满嘴县城土话.这样,人显得老道复杂些,显得在城里有根基.性格也改掉.不再腼腆,不再谦和,已像炮仗、轰天炮那种惊天动地,别人一给火就炸.脏话越说越熟络.面对的都是些啥人?别指望那些人全都善面慈心.复杂着呢,看不见的东西阴森着呢.工地上,有时候就是争点小钱,甚至为一个钢镚,也会干上一场.谁都明白,钢镚事小,被人家看扁就麻烦,再被人家验证出是软蛋,人家要爬头上来作威作福.他是聪明人,走进工地稍微琢磨,就明白这个理.年纪小,嫩,但不能退缩,要吵架就吵,要干架就干.非要给人留下印象,此人年纪虽小,却非善茬,不好欺负.这么做,是没时间给人欺侮.时间金贵,一刻值千金,他要赶紧在世道上立起来.

临近高考前,班主任着急,来工地找他.班主任就站在工地门口等,也不避进出的卡车扬起的黄尘,立在那里漫天灰尘中,逼他露面.班主任只求他回学校去.班主任说,还有两个月,你赶紧回校,钱可以想办法,几位任课老师都说好,谁也不忍看你放弃.咬咬牙,考上大学就有办法.他知道,班主任真为他急,正把一颗热腾腾的心捧给他.从高一到高三,班主任像父亲那样,立在日子里.看着班主任的身影,他多么希望这个眼含祈求的男子,是他真正的父亲,也多么希望能被班主任抱着,哭上一场.可是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让班主任跌进他的故事里,爬不上来.班主任越对他好,就越要让班主任死心.他压制冲动,从脚手架下去谢老师恩情,求不要再来找.他现在不是为自己活,要为李佑活,为家里活.他冷着脸说,老师,你原谅我,放过我,你来一回就让我死一回,我真的不能回校.班主任又急又心疼,反而先哭起来.这个男子当着工地上众多面孔,用哭腔对他吼,你不是要做中国的费曼、狄拉克、普朗克吗?李佐我告诉你,你不是为这工地而生,你不能将自己扔在这工地上,你愿意,老师我怎么都不答应.班主任的眼泪,当着他的面流淌.这泪是那么毒,那么亲切,让他差点不能坚持.他咬着牙说,老师,我现在只能做李佐,也只能活在这工地上.班主任不死心,看着他说,李佐,你别有精神压力,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认你做干儿子,你跟着我生活,怎样?班主任竟然说出这种话.这惹泪的话,一下击穿他.他的腿颤动,插在口袋里的手在抖,七魂六魄都在抖.又高兴,又悲凉.他多想当即跪下来,给老师磕上一百个响头.可自己的活路,就是弟的死路.他对老师说,不能,我凭啥要给你当儿子?这话太狠,太毒,像蛇那样蹿起来就是一口,伤着了老师.敬爱的老师,父亲一样的恩人,请你原谅我.他在心里愧疚,道歉.他看着班主任唉声叹气离开,也看到自己的理想随风而逝.理想曾经很美,让他晕眩.考上重点大学物理系,学有所成,埋头在实验室,研究科学界的顶层问题.生活也有质感,世界各地飞……有一万种过幸福日子的方式.现在,生活只剩下一种方式,就是在县城工地上干活.

他根本放不下过去,也放不下未来.放不下,就疼.疼起来,实在没办法,世上没这种治疗药,就找三个茶缸,反扣在桌上,权当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没动刀子前的父亲,一个是李佑.一家人聚着,聊聊天,看看电视,吃吃饭.聊天、看电视,两个茶缸一字排,是父母.一个茶缸在另一边.那是李佑,学生嘛,要做功课.吃饭,桌对面、左右各按一个.茶缸比照片好.照片上姿势、神态都凝固着.茶缸可以活过来,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娘,这盆煎豆腐不错,尝尝味道,我是把你的手艺学来了.是吧,味道是不错吧?我就肯定你会夸我.不是我脑瓜子好使,是娘你教得好.我还学会做油焖茄子啦,明儿做给你吃,咋样?弟你要吃红烧肉?你别囔囔,别囔囔,活像个馋鬼.哥承认错误,是好长时间没吃红烧肉.想省点钱嘛.娘不是说过日子要悠着点?别囔囔,别囔囔,哥话还没说完呢.弟你要吃,哥就去买呗,没啥大不了的.谁让你是我弟呢?命中注定,我欠你的.明天就去买肉,顺便给爹割点猪耳朵回来下酒.爹你说好不?不要几个钱的.爹你喜欢吃,我当然要买给你吃.我在工地上,挣的钱也不算少.你放心吃,敞开来吃,今后有得吃.

——爹,你要看啥电视剧,古装戏?打仗的?家庭喜剧的?我为你摁台.现在的电视剧,越来越热燥,小鲜肉小美女,饱眼福呢.啥?我也可以去演电影、电视剧?娘,你不要笑话儿.我就安安心心待在工地上,不去凑热闹.我要是去演,把金鸡奖、百花奖、金马奖、金棕榈奖、金球奖、奥斯卡奖全拿下,这要羞煞多少人.这不是不给别人活路嘛.咱不干这样没的事,正正经经营生才是.

——弟,做作业身体要坐正,看你脸都快贴作业本上去了,你是饿了要啃字吃还是要钻进本子里?这要变近视眼的.跟你说过一千遍一万遍,做四眼田鸡可不怎么好看.咦,你这数学试卷怎么答的呀?这个错题,莫名其妙嘛.开三次方你都会错,你还有脑子吗?来,把语文试卷拿出来,让哥瞧瞧.别磨蹭.你一磨蹭,哥就知道没好事.什么呀,才考八十多分呐.乖乖,啧啧,古文翻译还扣两分,你挺能的呀,借了天王爷的胆,啥都敢错.叫你背叫你背,你全把哥的话当耳边风.啥?背过,忘记了?你还狡辩.你多大年纪?七老八十?得老年痴呆了?哥严肃跟你讲,脑子长出来,就要用,经常用,不然脑子就小掉,变核桃仁大小.李佑啊李佑,哥警告你,这可不行,绝对不行.哥再看到你吊儿郎当,不会对你客气.你听听,爹表态,娘也表态,让我好好管着你.你可甭不服气.你可是要考县一中、重点大学的.

一家四口人,聊聊谈谈.他讲很多话,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当话痨.话语越来越轻快,像小提琴的弓弦在他心尖上拉着,拉出好听的颤音,心共鸣着抖.过去的美好回来了呀.爹说,今儿个早点睡,明早都有事.娘也说困觉.家庭聚会收尾,落幕.趁寂寞、思念卷土重来之前,合上眼,赶紧进入梦中.

三年时间,他把自己打扮成硬茬子人物.硬茬子?假的.别人不知,他自己可清楚得很.他像描脸谱一样,把整个身体描绘成一个野蛮人.把色彩洗掉,他还是那个受到惊吓的年轻人.三年时间,兔子尾巴一样,太短,没啥作用.日子冷不丁被折断,悲痛沮丧中,他来不及长大.

难死人的事就在眼前.事关李佑.李佑在县一中读高三.弟弟一步步按他的脚步走,从镇初中考到县一中,现今正从县一中往重点大学考.在高三,还有半年时间高考,李佑的命运要变卦.让弟走自己走过的路,他不忍心.

李佐在街边蹲下.没清静之地,只能就地蹲下,抱膝低头,不看眼前一只只走过的脚,好好捋一捋脑中纷乱想法.

要说服李佑去参加高考,很难,得有充分理由.他本来想把做张老板的上门女婿,当作一个好理由.但张老板这边悬了,愁死个人.

李佑脾气犟.他见识过.

三年前,家里巨变时,他在县城读高三,李佑在镇上读初三,都是节骨眼上的时候.他放弃高考,弟也没挺住,都被家里的事裹挟着,快速沉沦.弟上课不听,家庭作业不做,后来是逃学.没人管,放野马了,成绩直线掉.也怪他,忙着在县城干活挣钱,总以为李佑那边不会出问题.弟平时还是听话的嘛.到他坐中巴车,到镇中学给弟送钱时,才发觉弟出了问题.隐忧得到证实,爷奶叔伯不会管李佑,最多给口饭吃.指望他们供李佑读高中、大学?难.指望帮着买房、娶亲?不可能.心急火燎,把李佑叫出校来谈.要狠狠谈.李佑开口就说,没啥嘛,反正考上高中也不去读.他问,怎么不去读,哥不是在挣钱供着你读吗?弟说,反正我是不想读书.他说,你倒讲个子丑寅卯出来听.弟说,哥的钱总是哥的钱,你又不是我亲哥.他说,刚才耳边聒噪,没听清嘛,你重讲一遍我听.这是在威胁.弟说这种话,伤人心呐.顾不及伤心,他先要把弟镇压住.压不住,弟就完蛋了.弟听出他在威胁,但还是说,你又不是我亲哥.哎呀,这时候才叫伤心.这个弟,可怜.年纪小小,就看不到希望.他想把弟抱在怀里,疼爱一番,两个人好好哭一下下.他说,弟,站这么远干吗,你靠过来些,哥跟你讲句话.弟就慢慢移过来,脚步比蜗牛还慢.待弟立到面前,他说,弟,你听好.说着,一巴掌就朝弟脸上挥去.弟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结结实实就挨了他大嘴巴子.目瞪口呆间,弟趔趄着后退,仰面跌倒在地上.他蹿过去,一只脚踏在弟的胸口上.弟挣脱,哪里翻得过身?他暴睁圆眼,凶神恶煞般,俯身问,还敢那么说不?弟的眼里冒出火来,流出泪来,嘴巴却闭得紧腾腾.他说,你不悔改喽?弟仍旧不吱声.在那刻,弟犟着呢,被心里的东西顶着呢.他就一把拽住弟的头发,另一只手抽弟大嘴巴.正反抽,左右抽.“啪啪,啪啪.”,雷打电闪,天毁地灭.弟的脸被打红,打紫.小公牛,小祖宗,我的弟,咋不认个错?认过错,哥就住手,就抱住跟你一起哭了呀.只好继续打,把一些念头从弟的脑袋瓜里打飞.“啪啪,啪啪.”弟的鼻孔流血了呀.还是打,要打服,不打服今生今世这个弟弟就没了.李佑的两面面颊都糊上血.他的手心手背,也糊上弟的鼻血.弟还在犟着呢.他停住手问,你妈叫啥名?说,快说.他怒吼,扬起手,要让弟看清,不答又要挨一阵大嘴巴.弟答了,虽哭哭啼啼的,幸亏开口了.弟说,赵桂兰.他又吼,我妈叫啥名?弟说,赵桂兰.又吼,一个妈生的,我是不是你亲哥?弟说,是亲哥.再吼,你长记性没?弟说,记住了.仍旧吼,真心记住没?弟说,真心记住,哥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哎呀,弟这话又狠又毒,要将他的眼泪赶出来.忍住,不哭,千万要忍住,在弟面前有个大人模样.他硬生生收回眼泪.又问,家里四个人的时候,谁做主?弟说,爹做主.又问,爹娘不在的时候,谁做主?弟说,哥做主.他说,你听清楚,现在家里是哥做主,你得听话.哥死后,才由你做主,要做主得把家像模像样撑住.弟说,哥我知道了.他收回脚,说,你站起来.弟就从地上爬起来.他说,你倒是有点精神呀,怎么蔫着?弟挺着腰杆.他把五百块钱给弟,说,收好,别丢掉.弟接过,收进里面的贴心口袋.他黑着脸说,多余话不讲,小佑你让哥省点心,把成绩搞好,考到城里县一中去,跟哥靠在一起.弟点头.哎呀,这个小可怜.他转身就走.他不忍心看,脚步走得飞快.不是走,是逃.还立马把工地里的事,搬到脑袋瓜里盘算.他曾想问问家里到底是啥情况,啥都没问就走.虽说名义上爷奶叔伯管着弟养着弟,可爷奶终究没收入.叔伯那边开头热,后来冷.婶子的脸可不会经常笑.况且他们怎么想的,更不需要问.养李佑?送去读高中、大学?做梦呢.他们还不是指望李佑不读书,赶紧找份工,自己养自己?

好在李佑听话,争气,考上县一中.但成绩只高出县一中录取分数线三分.够悬,跟他当年全镇第一高分没法比.李佑来县城参加完中考,就留在县城.他为弟请了家教.县一中学生都聪明得很,弟要赶紧把成绩跟上,特别是英语口语,英语老师授课不会再用普通话.这要花一大笔钱.这钱没法省,他知道高考的竞争压力.

为弟到县城读书,他早做好准备.

他搬出工地宿舍,在一个老小区租了间房.房不大,五十多平方米,又在顶楼.房与他人共租.卧室各住一间,客厅、厨房与卫生间共用.李佐每月出房租两百块钱,不是太多,可以承受.弟到县城读书,他要造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家.觉得给弟一个家,比啥都重要.李佑平时住校,休息天就到李佐这里来.假期也住这里.过年,他撵弟回家,与祖父母一块度春节.父母不在,他不能出面,只能让李佑回去,把家门打开.让村人看到,这户人家还在.读高二前,李佑每个星期都有休息天.进入高三,一个月只休一天.兄弟俩见面时间变少.李佑来后,李佐要给他补身体.学习压力大,弟长得瘦.一早起来,李佐买菜、下厨,做各种好吃的.做好饭后,自己去工地,把家留给弟,让弟在房里安心看书、做作业、睡觉.在这三年间,他的菜烧得越来越好.弟总是在休息天的前一个晚上到.在那晚,两人睡一张床,聊些家常问题,有哪些难处,要哥做什么,要给老师送点什么.问得很仔细.一会儿在爹的角色里,一会儿在娘的角色里.他都忘了,自己只比弟大三岁而已.李佑回校,李佐要给钱,还将多做的菜打包,让弟带学校里吃.

事情出在徐婷婷身上.

弟到来后一年,徐婷婷随后出现在他屋里.徐婷婷是工地上烧饭师傅的女儿,在工地上做些洗菜、洗碗的杂工.后来跟李佐好上.两人关系,开头是几片肉的关系.李佐注意到,徐婷婷在给他打菜时,与别人不一样.就是打菜方式不同.工地每日中午开饭,大都是白菜炖肉.白菜炖肉,听起来其中有肉,肉其实是点缀,让白菜油头足些,气味香些.工地供上百个人吃饭,菜精致不起来.工地不是饭馆,只求菜能下饭,汤能泡饭,不计较肉多少.要吃肉下馆子去嘛,工头长他们不就隔三岔五下馆子吃肉喝酒?你自个吝啬,心疼钱,把钱当嫡亲孙子疼,在工地上吃顿一块钱的饭,就别奢求啥.工地烧饭师傅这句话,在理.干体力活的,要吃到一小片肉,凭运气,要看徐婷婷这个女子,一勺下去,那勺下到哪里.运气好,把饭盆中的白菜扒拉开来,有一块白色肉片藏在里面.高兴,了.没肉也就那样,吃呗,肚子饱就成.李佐发现,自己中肉奖的概率高.后来,还出现两块、三块肉躲在白菜下面的情况.表面却又看不出来.这是上百人中独一份.他不敢声张.李佐对打菜的女子留了心,看她给自己下勺.果然不一样.这女子,看似漫不经心,随随便便,也不看着盆,那勺子往下一落,就落到盆边上,挖一大勺白菜,往李佐食盆里扣.这女子是有心的啦.就零零散散又频频繁繁瞄女子.长得普通,二十出头年纪,脸型是县城常见的.可以想见,这女子长到五十岁时候,也是这模样,只不过脸上添点皱纹.打菜这女子,李佐本来是视而不见.他压根想不到自己会与这女子有啥牵连.这女子给他留心,在菜盆里玩花样,他眼里就有了她.他想试试.睡过女子,自己就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是大人.这女子再能嫁给他,养个孩,家也就正儿八经.有个女人烧烧饭洗洗衣,对李佑也好.便试探,请她到电影院看电影.成.今天?女子没忸怩,立刻答应.前后意思趴在一起,猪牛驴羊就都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好上了.拉手、亲嘴、摸身体,上床,无师自通,快着呢.都年轻,都好奇,还都迷,只要李佑不在,徐婷婷就常过来找李佐.见面就是上床.不多话,也不需要说话,两人在那刻讨厌说话.关上门,心急火燎脱掉衣服,被蛇吓着那样蹿上床,赤条条叠在一起.过后,两人齐头并躺时,才有些话在两人嘴里往来.话不多,没几句,还翻来覆去讲,真的没什么说的,于是又抱在一起.之后,徐婷婷稍微躺一下下,穿衣服走人.她的空闲也不多,夜里要骑半小时自行车,赶回她爹身边.两人之间,从没有说过亲爱的、心肝儿,没有说过我爱你.他们都小心翼翼,不把对方逼到非开口不成的境地.李佐能肯定,徐婷婷在爱上他与嫁给他之间犹豫.徐婷婷迷恋他的身体.但他除了身体,在县城里一无所有.后面还有个弟弟要供读书,徐婷婷也知道.他也不能肯定自己会爱上徐婷婷.徐婷婷的精神层次,与他不在一个谱上.没法交流深层次东西,讲点衣服、电视剧还可以.他真的需要一个能拯救他灵魂的女子.他们彼此都在等对方说出我爱你,或者说我们分手那句话.两人一起,躲在一团迷雾里面,谨慎保持肉体关系.嫁与不嫁,娶与不娶,他不问,她也不说.她不问,他也不说.他们有时候心照不宣,赌一把命.睡在一起时没采取措施.若能怀上骨肉,事情就定下,各自认命,不用再挣扎计较,一方不用为对方贫困犹豫不决,另一方不会因对方平淡无奇而害怕未来.这真的是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造一个孩子出来,日子过成啥样,没底,也没数.但好歹生活成形,家也成形.但生活没给这种机会.那个能定事的孩子没造出来.都有遗憾,又不遗憾.有一次,徐婷婷将头枕在他胸口上,慢慢告诉他,爹为她找了婆家,在县城有房.他听出这个女子的意思.她没讲那男子长相如何,没讲那男子工作咋样,没讲那男子身体好坏,只讲那男子有房.徐婷婷暗示他,给了他底线,他要是能够有间自己的房,不管大小,她都会说服父亲嫁给他.可他没有.再过几年也不见得有.李佑还要读大学嘛.每月工钱三千出头,要给弟八百,房租两百,家里零散花费三四百.还要支付零散的家教费用.剩下的钱存在卡里,一点点给弟高中开学用,买衣物用.还给弟读大学攒费用.知道没钱,也就没想过房的事.想也是白想.徐婷婷的要求,没法满足,这一点猪牛驴羊都知道,徐婷婷也知道,只是要他放下李佑,她愿意与他一道攒套房出来.徐婷婷提醒过,现在读大学可是有贷款的.他没接口.那样不成,那样就是抛弃掉李佑.弟不能再被最后一个亲人抛弃.唉,认命,天注定,与徐婷婷不是一条道上的,不是一个屋子里的,不是一张床上的.仍旧觉得,有遗憾,又不遗憾.他就笑着恭喜徐婷婷.这个曾在精神领域被他看低的女子走后,他还是怅然若失.

他没想到,徐婷婷离开,受刺激最大的却是李佑.李佑终于发现哥的困境,跳起来要说话.弟挑明讲,凭哥一个人,势单力薄,无法解决问题.他说,那咋样?慢慢来呗,一口吃不成胖子.弟说,我倒有个办法.他知道弟有幺蛾子出,说,别替大人瞎出主意啊.弟笑了,说,哥你听我讲,你在十九岁出校门,我现今也十九,也该出校门找份工做.好处有二,哥你选一样.一处好处呢,我们两人挣钱,好过你一人,事情就好办得多.比如在县城买房这事,你一人挣钱,还供我读书,比起我们两个人挣钱买房,可以早三分之二时间实现.还一好处呢,我接你班,在工地干活,哥你去高考.再不去,哥你就要把知识点忘了.哥读大学后,我再去高考,我能行,有信心.听弟这么说,他知道弟长大了,懂事了.但这事,已摊在自己头上就认命,不能把弟弟拉下水.于是,他冷脸说,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你的书.弟不退让,哥你如今二十二,不把自己的大事弄稳妥,一拖沓下来,问题就麻烦.我是无论如何,不想看到哥你吃这样的苦果子.你过不上好日子,我要内疚一辈子.见弟说得正经,情绪还挂在了脸上,他瞪眼道,难不成你成一家之主了?日后怎么办,我会盘算,会有好安排,不需要你瞎操心.弟说,我知道你用心,良苦着呢.你忍心毁自己,我不能忍心.你不能强迫我接受你的牺牲.他不耐烦地说,絮絮叨叨,胡说八道,一口一个毁掉、牺牲,是你该说的话?小佑,哥警告你,可别分心,耽误大事,把高考考好,别的事,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对李佑说话强硬,把弟弟的话当没价值的屁话.心里不是那样.那刻,他为弟弟长大而高兴,为亲爱的弟弟能想着他的苦楚而高兴.非常高兴.高兴得不露声色,高兴得不想让弟再多讲一句话.李佑没枉费他的付出,没把他的煎熬当狗屎,也不会像父亲那样不知道怎么做人.但他还没能说服弟,弟骨子里死犟着呢,只怕弟果真就不参加高考,或者考上不去读大学.现在,他不能再用扇嘴巴子那种方式,让李佑屈服.弟有思想了,有主见了,要伸手帮他这个哥.真是愁死个人,要像伍子胥一夜白头.直到张老板找女婿这事出现,他才觉得事情有转机.能够到张老板家去做女婿,李佑该无话可说,会去参加高考,去读大学.他把成为张老板的女婿,当作一定要争取的事.没想到要成为张老板女婿,条件苛刻.

李佐,你不能只想着自己,要多想想李佑.你不能把弟也拉到泥潭里来.他批评自己.

可我怎么办?就这样毁掉?他问自己.

你已经是驴粪,当狗屎也没啥差别.他回答自己.

不甘心嘛.他叹息.

甘心不甘心,还有别的啥希望?他责问自己.

没有.

没有,你就去做张老板交办的事啊.

李佐决定,去办张老板交给的事.那是难事,不好办.便猛地立起身,到街边一家银行取款机里,取八百块钱,准备给李佑送去.办张老板的事,不知会惹出怎样的麻烦,不知究竟要多少天时间.先把李佑的生活费送过去,才安稳踏实.

取完钱,李佐回来取车.刚才,他骑着自行车来相亲.这是他唯一的交通工具.这辆车每天跟他工地、家两头跑.刚才张姨让他把自行车歇得远远的,不让张老板看到.开锁,推车过来,看见张老板的汽车还停在原地.刚才他们从茶餐厅出来,都已走到大厅过道上,张老板手机来了电话.张老板把手机掏出来,看过号码,立即接通,脚就停在走道里不动.李佐等片刻,见张老板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打个招呼,先结账出门.那一刻,他真心腻味张老板,要赶紧离开.张老板那边好像是重要电话,到这刻也没说完.李佐到街对面银行取款机取钱,去回花了五分多钟时间,张老板还被电话拉住身影,没出来.李佐决定等张老板出来,一鼓作气,把自己的决定讲出来.只等了片刻,又决定不等张老板.有啥话电话里说.刚才张老板已给他手机号.在茶餐厅里,他看见张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三只手机,搁在桌上.两只黑色的,一只银色的.不知给他的手机号,属于哪只手机.见张老板还没出来,茶餐厅门口也看不见人影,那口气竟然松掉,决定电话里再说.李佐变卦,想给自己一段时间思量.张老板那事,实在不是好事.

他骑车往县一中去.阳光照下来,落在县城街道上.满眼都是在忙着营生的.街边建筑,身上各种线牵牵拉拉,挂着、涂着、贴着各色广告,有的还插着彩旗,响着小喇叭.当个县城建筑也不容易,蛮累的.骑车的、开车的、走路的,四面八方走,看起来都有理由,笃定那个方向可取到啥东西似的.被阳光一打脸,刚才在茶餐厅里的事,竟觉得有点恍惚,不像真的,也不像电影、电视里演的.李佐觉得自己这样想下去不妙,有问题.自己是要逃,要躲避,要找理由拒绝吗?索性不想.断然不想.

到达县一中.学校大门依旧如他在时,校园里也还是那么熟悉.在这里读三年书,后来梦里回来过三年,自然熟.生出感慨,他在这里雄心壮志,又失魂落魄.人生发生一百八十度转折,县一中就在那个转折点上.也不多想,多想伤神.在门卫处登记后,就到李佑教室前等.先是站着等,然后坐在花坛上等.不是花季,花坛里面只有几棵矮的绿化树.草本的花已萎掉,木本的花挂着稀疏的发黄的被虫啃出洞的残叶.花坛里面的地,被学生踩得光溜溜的,实实的.用老家种庄稼的经验看,这土得翻开来让太阳晒,晒熟后敲碎,才适合来年植物生长.以前在这里读书时,没想到这些.只知道上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从这里抄近路,往食堂里跑.身份不一样,看问题就不一样.

就这么四处看看,等来下课铃声.老师从教室里出来,几个学生也走出教室.高三嘛,李佐知道,不像小学生那样,觉得上课是受委屈,一下课就全跑出来.在命运决定点,人多少会紧张、异样.李佐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唤李佑.李佑见到哥,赶紧出来.弟说,哥,没啥急事吧?他说,没,就来看你嘛.弟说,你这叫非同寻常,刚才着实吓我一跳.他说,其实还是有点小事,哥要出趟远门.弟说,稀罕事,你要出远门,有多远?干啥去?他说,哥的事,别一个劲打听,该告诉你的,哥自然给你讲.不该知道的,问死也没用.我这趟出门,可能要七八天,也可能十天半个月,不知日期长短,才先把下个月生活费给你送来.估计这个星期哥就出门,你去家里,要自己做饭吃.你给我长点心,记住,菜一定要洗干净,放水里多洗洗,多泡泡.剩菜记得倒掉,别留到隔夜吃,那会吃坏肚子.弟说,我知道,出门在外,哥你保重.他把钱给李佑,说,好了,进教室吧,哥走了.李佑收好钱,抬头像有话说,结果还是笑一下,转身走去.还好,李佑没说啥.他只怕弟现在开口,说些不参加高考的话.弟.他在后面叫一声.看着李佑的背影,他忽然不好受,难过.将要去做的事,已在一搭一搭伤他,甚至在扇他脸.李佑回身,走到他面前问,哥,啥事?他笑笑,道,有一个理我要跟你讲明白.我让你给我省点心,不是让你给我省点钱.钱该花就花,在学校里多买点好吃的补身体,懂不?弟说,我知道,我不是精神好得很嘛.他说,那你赶紧去吧,我走了.

兄弟俩一个进教室,一个往校门去.

他刚才是想与弟说另一番话来着.他想叮嘱李佑,假如在之后一段时间,听到看到哥有啥事,不要在意,别往心里去,那都是假的,哥知道分寸.结果,他还是把这些话收回肚子里,不讲.刚才失态,才要讲那些话.根本就讲不得嘛.那些话吓人,把弟吓得六神不宁可不好.唉,小佑,亲爱的弟弟,哥多么想与你坐下来好好谈谈,掏掏心窝子,把内心压着的事释放出来.可谈不得呢.我其实挺不安、委屈、害怕,这些东西都拴在一根绳上,一扯就牵牵连连全出来,会吓坏你.我在工地上吆五喝六,跟女子急乎上床,只是想快点成大人.可还差得远,被张老板一试,就暴露深浅.难啊.难就难在,内心还住着个孩子,这孩子还那么纯真,对将来还没死心,对现状还没法接受,想着随时随地找个怀抱,哭诉委屈.唉,你哥其实一点也不坚强.这些话,弟你可不适合当听众.一旦听罢,你可就要炸了啊.

李佐出县一中校门,内心还有悲伤烟雾飘荡.有些事,被判无期徒刑,要一直压在心里,死掉才烂掉.有些事,要等很多年以后,才能慢慢吐露,释放出囚笼.还有些事,要当场毙掉.

自己是谁的种,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现在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弟弟李佑.

庭审时,他听李仲良陈述.李仲良说,那天在电炉厂,大家闲聊讲家里小孩的事,我就说我家老大倒蛮省心,考上县重点中学,明年就要读大学去.老张,就是张友军嘛,就说,你家老大聪明,能考上县城重点中学,镇里独一份.这么聪明,可不像是你的种.有好几个人接嘴,长得也不像,眉眼鼻嘴没老李的影,比老李漂亮十倍,会不会在医院抱错小孩了?我就翻脸.张友军嘴毒,说李仲良,你家老大是你的种,我就把屌割下来.我就上去干.有人拉住我说,大伙开开玩笑嘛,别当真,闹出事情不好.我就被拉住了嘛.私底下不舒服,一肚子火还在嘛.他们老早就这么说,在我耳边嘀咕聒噪,一直说我老大长相不像我.我有心眼,看得见,他们恶毒嘛,眼红嘛,恨不得同我换孩子才舒心,恨不得我家老大、老二两个死掉才舒心.他们自家孩子不争气,书读得不好,没指望的,已可以看到老.他们还眼红子过得好,顺心.桂兰给我脸,从不当人数落我嘛,我要东给东,要西给西.可我经不住他们这样反复说,众口说,水滴石穿嘛,还是有点想法.十多年前,越看老大,越不像自己.也真的不像,老大比我聪明,比我俊十倍.我兄弟也说,要去查查.我没去,害怕嘛.我装作开玩笑,问过桂兰.她说老大是舅家种,像舅家人.我听罢,觉得也对.但旁人总是拿住这点,装作玩笑,拿刀翻来覆去捅嘛.我一发作,又说开玩笑.心里头石头放不下,丢不掉.我还劝慰自己,不是还有老二嘛,老大讲不清,老二肯定没得跑.那天在厂里生上一肚闷气,歇夜班出来回家,在街上就看到桂兰了嘛,她在同一个男的讲话.我走过去看那男的,冷气就腾腾直冒.那男的长相跟我家老大挺像.我就问桂兰这是谁嘛.桂兰说是老同学,也没说个名,道个姓,就拉着我走.她好像挺慌的.我挺生气.回家喝上酒,喝着喝着就对桂兰说,镇上那男的是你情人吧?桂兰骂我神经病.我就说,你还挺不要脸,老大就是那男人下的种,让我白养十几年.桂兰就哭嘛,哭一歇歇,就端起碗,把一碗汤面倒我脸上.很烫嘛,她做错事还要烫死我.我跳将起来,到厨房里抓把东西就打她、捅她.都不知道怎么捅的,也不知道捅几下,脑子那时烧坏了,看到赵桂兰倒在地上,才吓清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我这是第一次打桂兰啊.

李仲良这番陈述,让他万箭穿心.他像被锤子砸中脑瓜顶,被热腾腾的辣椒油泼个满身.他看清两点.一个是父亲很早就怀疑他.不仅父亲怀疑,还有好多人怀疑.这让他找到以往见到的不怀好意且含有他意的笑的原因.特别是叔伯、堂兄他们.他们亲近李佑,而不亲近他,总是有层膜隔着.他才知道底细.从父亲那里感受的所有爱,竟然是假的.是父亲看在母亲和弟弟的分上,演戏一样演出来的,并没把真正的父爱给他.再一个是他们家破碎掉,有人未必真同情.大家挤在一起穷,没啥话,都活得真诚.眼见得有人家日子好过,要跳出穷坑,但自个家好不起来,有人就难受,眼馋,还使坏.在这群小人中,外人不说,婶子大妈不说,竟还有叔伯的影子在其中.这些人呐,他们把刀塞到李仲良手中,鼓动、怂恿去捅.一时,他恨自己怎么不长丑点,怎么不笨些,那样就随父亲.随了父亲,就没母亲被捅死的凄惨事.可生得漂亮聪明,不是自己要的呀.委屈压制不住,压上两百斤石头也没用,照样冒上来.坐在法庭里,眼泪就扑簌簌掉.身体里有两眼泪泉翻涌.真个是泪如雨下,且下的是暴雨,大伏天的倾盆暴雨,哗哗流淌.前襟湿掉一大块,裤裆也湿了.没人过来询问他,替他擦眼泪,更不会有人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因为娘已死.那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已死.他的脑中,出现见到母亲的最后样子.母亲追出家门,对回校的他高声叮嘱,天一冷就加衣服,别冻着.他经历过母亲的死亡.在法庭上,又目睹父亲的消失.

李仲良所讲的,加之他不配合做亲子鉴定,让叔伯认定他是野种,不折不扣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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