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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孤独的图书馆(短篇小说)

建筑师建造这座图书馆的时候,没有料到它会如此受欢迎.

他之所以选址在海边,纯粹出于自己的考量,至于读者和旅客,应该是那些以招徕生意为主的图书馆和美食街需要考虑的事.

他的图书馆不需要读者,有海岸线和来自太平洋的风就行了.但他没有想到,他的图书馆竣工不到两天,甚至那些从印刷厂运来的书籍还没填满书架,他就发现海边已经有人了.刚开始,他以为那个穿着红裙子,蹲在海边玩沙的女孩是不经意间闯入的,因为这里距旅游区尚有一段路程,而且旅游局短期内也没有将此地规划为另一个旅游景点的打算.

他知道这片海域的沙滩不足以令人流连,若不是看到他那座置身于阴天下的图书馆,这个女孩可能在海浪汹涌之前就会回到旅游区.在旅游区她会见到寻她寻得心焦的男朋友,或者挨个打听她下落的父母.他知道由于自己的杰作,让女孩有了长时间伫足的底气;他更加知道,当海风吹起女孩的红裙时,她会回过头,径直走向这座低矮的图书馆.图书馆像秋冬落叶凋零的树,形销骨立的姿态很容易让人忽略它的存在.这是建造师刻意为之,就是不想让人发现它的影踪.

自建筑师决定建造这座图书馆时,他想过若是海边出现了不速之客,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吓跑对方.他想过养大型犬,只要仰天长吠,不仅能吓跑试图靠近图书馆的读者,更能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偷落荒而逃.但他在挑选犬类时发现自己对这些狗并无耐心,甚至连多看它们一眼的兴趣都没,至于面前这个可劲儿地夸耀自家狗多好多好的狗贩子,他更是打心底里厌恶.而且讨人厌的狗毛时刻飘在他面前,他只好控制自己的呼吸,避免将狗毛吸人鼻腔,最后他发现如此一来狗身上那些难闻的味道也不见了,于是他就使劲翕张着鼻翼,就像旅游区小贩手里兜售的吹卷口哨.他感到很好玩儿,看到那些狗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甚至有点爱上这些狗崽子了.但狗贩子最后将他当成精神病打发了.

之后他还想过养猫,比起摇尾乞怜的狗,他对生性凉薄的猫更有好感.但看到猫的神色又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一只猫的歧视,于是他只好把这只已经养了旬月的猫驱车送到闹市区,在一个垃圾桶边遗弃了,之后他开车返回的时候,一路都能听到猫的叫声,在化晚上睡觉时,叫声还会出现他的梦里.

多年来,他一直记得在自己身边出现过的旧物.不管是一件衣服,还是一个女人.现在多了一只猫,他的大脑显然不够用了.有时这些东西会打乱先后顺序,交叉出现在他的脑海,有时又会长时间地出现同一个东西.譬如女人.就像此刻他站在刚竣工不到两天的图书馆二楼,隔着巨大的玻璃冷眼瞧着海滩那个女孩逐渐走近时,他又想起的那个离开了很久的女人.她说不上是他的女朋友,也说不上是他的情人,更谈不上是妻子,他们的关系直到她离去时,他都还没搞清.他们那时每周见一面,在床上将自己无私地交给彼此,然后像盛开的蚌壳,一声不哼地各自离去,他们的体温还在床上孵化着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微生物. 但有一天,这个女人竞在床上跟他讲起了秘密.他立马慌了.交换了秘密,就说明他要对她负责,他害怕承担这个柔弱女人的一生.她有一张瓜子脸,淡眉,最吸引他的是鼻子,这个如鹰隼般的鼻子在鼻根处有些微的凸起,从见面之初就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她越说越激动,甚至说起了她那个酒鬼父亲.她身上具有一切悲惨命运小孩的特点:悲戚,敏感.就是这些特点,在吸引他的同时最后也将成为他逃避的因由.她不堪的童年塑造了她敏感的性格.她的父亲总在醉洒后发酒疯,扬言要将她卖到红灯区.而她那个懦弱的母亲却不敢吭声.

“是酒毁了我父亲,”她说, “但我不怪他.”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恰恰是她平静的口吻让他脊背发凉,他终于在对方注视他的时候闪躲了,与此同时,逃离的念头越来越急切,最后他甚至没有找一个借口就离开了,原因是来不及,办不到.

从那间旅馆出来后,他第一次去买醉,却在看到那些酒瓶时突然想起她的话——

“是酒毁了我父亲.”

他将酒放下,透过凹凸的酒瓶看到窗外的街景变形了,开启的瓶盖像个咬合力强劲的犬齿,一口一口将他的心咬碎.

此时,海滩女孩逐渐靠近,已经走到楼下了.他不想下去开门,他想让对方在敲了无数遍门后自行放弃,独自离去.没了女孩的海滩重新陷入孤寂,海鸥贴着海面飞,海水像瓶摇晃的酒,他的心也随着女孩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而加速跳动.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空的书架,墙上挂了几幅线条简单的画.除了一些还没运抵的书籍,这座独属于他的图书馆里的书籍大部分都在这里了,他还没抽出时间将它们一本一本地摆上书架.

还没有摆上书架的书籍不算书,不知道是谁跟他说过这句话,但显然,他对后一句话印象更加深刻: “还没有过性生活的女人也不算女人.”他笑了.他不再去管楼下的敲门声,他要抓紧时间把制作好的书签插进这些书籍里,然后摆放在书架上,最后打开图书馆的大门,迎接来自四季的海风和朝暾夕月.这些都是他理想中的读者.

这些书共有七箱,透过厚厚的木箱,还能闻到淡淡的油墨味,加上木香,让他悬着的心放松不少.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他大口呼吸,轻声呵出,张弛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也流畅不少.于是他终于找到动力般,卷起衬衣袖,露出精瘦的手臂.这件灰色的衬衣非常适合这个阴天,让他生出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错觉.他将木箱拆开,把里面装帧精美的书籍一本本拿出来,很快堆满了地板.

他没有看书的习惯,挑选的这些书籍他也不知道好坏,纯粹是在别人的建议下购买的.虽然对书籍的类型没有格外偏好,但出于一个建筑师的嗅觉,他可以从这些书籍的封面上判断出它们的价值.就像他能在千篇一律的建筑群中一眼看出最特别的那幢一样.他是一个颇有美誉度的建筑师,他的客户都对他的设计理念赞赏有加.这些年来,他设计过很多建筑,其中最让他感到自豪的是那座位于市中心的“百贝商业区”,所有的商业用楼均秉承扇贝的开启规律设计:当大门打开时,在天空中俯瞰就像贝壳张开准备吐珠的样子;当大门关上时,就是贝壳合上准备畜养珍珠时的模样.客户询问他如此设计的原因时,他说出的那句话彻底让客户拍板成交.

“我希望进这座大厦的人都是珍珠,而您的大厦就是畜养珍珠的贝壳.”

在此之前,这个过分谨慎的客户每天忙于货比三家,搞得焦头烂额.当这座商业区建造起来后,很多即将毕业的实习生前来面试的时候,看到这片围成一圈的贝壳,误以为自己来到了海底深处变成了海藻,总是找不到面试公司所在的地点,因为每幢大厦标的序号都迥舁于其他大厦.

别的大厦序号无外乎这几种,不是按照阿拉伯数字从1到10,就是依据英文字母从A到Z.最特别的也仅是按照天干地支对应十二生肖的方式排列.但这个“百贝商业区”不是,而是按照贝壳的颜色排列:赤橙黄绿蓝靛紫.不要说世界上有没有这么多颜色的贝壳,就算有,也没有人能够一次性全部看到,而且与其说是按照贝壳颜色,不如说是借鉴了雨后彩虹的弧形.很多人也认为这个建筑师是从天边彩虹获取了灵感,但他矢口否认了.

其实颜色的灵感来源于广场上跳舞的女人.这些女人身穿不同颜色的衣服,在夜幕下一边放音乐,一边扭秧歌,他最后一次从那间旅馆出来后,这缤纷夺目的一幕直抵他的灵魂深处,终于疏浚了瓶颈许久的设计思路.他在暮色中一路狂奔,躲过了数辆在十字路口横冲直撞的车辆,避过了几对在路中心接吻的情侣,跨过了一只夜晚出来觅食的流浪猫,最后在一扇门前扶腰喘气.门内还在彻夜开会,商讨新近建造的商业区的各项事宜.

当他闯进去时,他早已忘记了还在旅馆床上独自饮泣的女人,他的脑海里装满了思路,这些电光火石般的灵感就像跳跃的精灵,更像黑白电视里的雪花,一路刺激让他心绪难平,最后在与会者奇怪的目光下才好不容易把话说利索.

所以,后来当一些实习者前来面试时,看到这些扇贝没有门牌号,有的以为走错了地方原地返回,有的致电面试公司询问确切地址.这些公司看到迷路者众,吃一堑长一智,此后令HR直接在面试通知上写上:百贝商业区白色大厦××层.而不是百贝商业区左边第几幢.

现在,他从木箱里把那些符合他口味的封面挑出来,按照颜色次序排列,意外发现这些书籍排成了一条彩虹.他刚开始以为这些书同属一个系列,但仔细看发现不是,因为这些书的内容各不相同,横跨社科、文学、旅游等七个不同种类.不需要另外编号,单从颜色就能分清类别,他这才悲哀又欣喜地发现,自己在建筑设计上的独创理念已经被出版社和某些书商剽窃了.建筑和书籍可以用这种方式编号,但有些东西就不能,譬如肢解的尸块,或者建筑红砖,还有图书馆里那些还没镶金边的画.

敲门声愈发地响了,看样子再不去开门,楼下那个看似赢弱的女孩会将他的门给卸了.他只好放下手中的书,回旋楼梯将他扭曲着送达一楼,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孩的眼睛.多么明亮的一双眼睛,若是在碧窈的海底,将会是最明亮的珍珠,若是在澄明的苍穹,也将堪比星辰,但现在是阴天灰地,霎时让她的双眼黯然失色.她的眼睛贴在玻璃上,透过玻璃望着里面的建筑师,看不真切,像起了一层雾气,就像车玻璃上沾上的晨雾一样.她就坐在有类似晨雾的车内,一路颠簸着来到了此地,为了看清车外的景物,她在玻璃上不断呵气,然后用衣袖抹掉,其实呵气只会让视线更加模糊,但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个假装能够看见外界的台阶,她只好把车玻璃当成镜片一样,来回擦拭,就像现在一样.她用衣袖擦过的玻璃并不能让她看清室内的人,已来到一层的建筑师第一时间同样也没看清她的脸,而是她贴在玻璃上的眼睛,稍后这双眼睛就像展曦一样,拨开了玻璃上的迷雾.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孩的面容,竞和他那个久不联系、亦妻亦友的女人出奇相似.

他吃了一惊,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神色.他前去开门,招手让她进来,她迟疑着,双手搅着红裙一角,将红裙旋成一根麻花.他见她不肯进来,在关门之时看到海边人好像更多了.他的图书馆还没开业,不知从哪慕名而来的游客已经聚满了沙滩.此时,这个女孩终于说话了.

“我,我在海边发现一团头发.”她说.

她开始以为在海面漂浮的是海藻,便赤脚人海水,身后是留下的一串串脚印.海水让她感到冰凉,海浪将“海藻”送到她跟前,她附身撩起“海藻”,发现是一团密集的头发.头发里还藏有几只鱼虾几个贝壳.她不是一个海洋爱好者,对这些鱼虾扇贝不感兴趣,她所学的专业是护理,看到这团头发时已经从脑海里想象出了这团头发的主人样貌.

她想象着头发的主人被人杀害了,丢到了海里,尸身被鱼吃光,只有这团即使再过几千年也不会化解的头发留作证据,供有心人顺藤摸瓜最终找到犯罪嫌疑人.根据这团头发的韧度和发质来看,这个女人面容姣好,拥有一双丹凤眼,鼻子略微弯曲,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

“看不出来你比颅骨还原专家还厉害.”他听完笑了.

“是吗?”她放松了许多.

这片海域在他的图书馆建造之前,荒无人烟,就是现在,除了这个高二层、颜色灰黑的图书馆外看不到别的建筑物,从这点来看确实是个抛尸的好去处.尤其当涨潮时,海水更是会带走一切证据,即使最高明的都会束手无策.现在没想到一团被海浪打来的头发或许将会揭开一桩尘封已久的命案.虽然如此,但建筑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会不会是从别处冲来的?”

“不会,”她说, “这团头发一半飘在海面,一半缠在一块巨石上.”

“会不会是冲来了再缠在石头上?”

“那更不可能,最近几天没台风,也没怎么涨潮.”她说.

而且,这片海域距上次台风过境是在半个月前,而从这团头发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十天.也就是说,这里就是死者的死亡地点.

“最近我没听过有谁失踪.”他说.

“你的图书馆什么时候开始建造的?”她问.

“半年前.”他说.

“这半年来你没有看到陌生人?”

“有.”

“谁?”

“你.”

她笑了,她此刻发现这个刚见面不到几分钟的男人非常可爱.她抬起头观察四周,室内的一切都是冷色调,墙上的画更是抽象离奇,和崇尚现实的她隔膜甚深,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究竟在表现什么.她喜欢一切都有逻辑可循,譬如这团头发的主人一定是因为某些原因被人杀害,有可能因为她的美貌招来了不法之徒的觊觎,有可能是她的前男友不甘失去她从而下死手杀害她.不管哪种情况,终归有迹可循,而不会像墙上这些画一样,莫名其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建筑师听完没有说话,他在思考对方的观点.最后他悲哀地发现,相比身高、力量、金钱、地位的悬殊,观点的不同最为致命.这是一个无法跨越的横沟,就像地球上的四大洲通过板块运动分离后,再也无法合拢一处,形成一整块最广袤最坚实的陆地.

但这也有一个好处,为一些思维独犄的罪犯提供了避难所.这些人专挑思维盲区或大发横财或掳掠.他们在这些缝隙里游刃有余,以至于令办案者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你难道没想过别的方向?”他问,“比如可能是淹死的,又或者犯罪嫌疑人只是单纯想杀人?”

“淹死的我也有想过,”她说, “但我还是认为她是被人有预谋杀害的.”

他从座位上坐起来,舒展手臂.环顾着自己辛苦半年建造起来的图书馆,施工者十天前才把最后一扇墙粉刷完毕,离开此地.但是他没有把这个重要的线索告诉她.他看着她的后脑勺,望着她透明的耳朵出神,她没有打耳洞,这让他感到有点遗憾,女人不打耳洞终归少了点味道.

不远处,海边聚满的人都走了,一缕头发终究无法让人多作停留.而作为建筑师的他此刻在这个陌生女子面前,在这个休闲的午后,突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觉得那个拥有鹰钩鼻的女人回来了,此刻正和他同居一室,像正常的情侣或者夫妻一样,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或者饮茶.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温馨,但很快又转瞬即逝,换成厌恶反感.于是他粗鲁地将对方驱逐.

这个在寒假到这里看海的女学生,骂骂咧咧地走出大门,在相隔百米处停下,看着这座在海边孤零零的图书馆,突然对他,对这个没有读者光顾的图书管理员同情起来.这里多么像被世界遗忘的孤岛,而那座图书馆多么像无处觅食、匍匐在地的寒鸦.

她看到他上了二楼,手里拿起一本本书,在每本书上注入过多的注意力,不知在阅读还是在想心事.而她循着来时的脚印回到了热闹的旅游区,旅游区没有她的家人,也没有她的男友,只有一个行李暂存处.她拿出自己的行李,将红裙换下,穿上长裤,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准备坐最后一班车离开这里.

在她离开后,她那身火焰般的红裙还是没从他脑海抹去.他突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要穿红裙看海了.广场上跳舞的女人中也有一人穿着这种红衣服,在黑夜之中让他直接忽略了浓郁的暮色和喧嚣的鸣笛声,那时他就站在路边死死地盯着她,盯着红衣在对方的舞姿下变化成各种形状.而刚才那袭红裙始终保持熨帖得体,他甚至忘记了上面有无沾水染沙.

于是他来到二楼窗前,想再看一眼那袭红裙,但红裙已经消失了,视线内还是模糊的景色和死水般的海.他怅然若失,蹲在凌乱的书旁.此时,他又听到卫生间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正滴滴答答流着断线的水花.他以为是脑海生出的幻象,就像在建造这座图书馆之初,有人站在时代前沿告诉他与其建造一座实体图书馆,不如建造一座虚拟书店.

“这是未来的大势所趋.”对方说.

彼时的他正戴着VR头显,在对方的指示下果真在连接着网络的屏幕上看到一座图书馆.这座虚拟的图书馆藏书丰富,种类齐全.摘下VR头显后他说了一句话:

“这很像画饼充饥啊.”

对有没有说话,他很明白,人们接受新事物尚需时日,他相信虚拟现实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模式,他有耐心等待那天的到来,即使如此一来,人们会丧失很多生活乐趣.建筑师虽然没有听从对方的建议,建造一座虚拟的图书馆,但他从对方的话中获取了某些关于建筑学方面的灵感.为此他建议一些为土地发愁的房地产开发商,可以将每个房间的面积固定在十平方米左右,然后在每个房间安装虚拟现实技术,使置身鸽笼的住户生出翱翔蓝天的错觉.

“你算过成本没?”开发商说, “再说住这么窄面积的人懂什么是虚拟现实吗?”

这一席话说得建筑师哑口无言.从那以后,他一心扑在了图书馆上,对外界充耳不闻,从这方面来说,他也成了被虚拟的现实.图书馆建造起来后,卫生间的水龙头一直无法拧紧,他找过一个修理工前来修理,经过数番议价和扯皮,他对这人不胜其烦,最后只好自己撸起袖子修理,看到塞在渗水处的干毛巾很快变湿,他这才发现隔行如隔山,只好厚着脸皮再次拨通修理工的电话.修理工在电话那头嘿嘿笑了起来,笑声让这个建筑师无地自容.

他可以在图纸上设计一座图书馆,但在现实中,他却连图书馆卫生间的漏水问题都无法解决.所以,当这个长相憨厚的修理工数次询问他的职业时,建筑师始终三缄其口.修理工掏出一个扳手,这里拧拧,那里敲敲,说来也怪,水龙头真的不漏水了,简直比建筑师手上设计图纸的铅笔还神奇.

送走修理工后,他长时间地望着卫生间,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他以为水龙头又漏水了,他擦拭双眼,让自己保持清醒,发现声音从大门传来.开门后他愣住了,那个久不联系的女人出现在了他面前,微笑地看着他.

她没怎么变,除了胖了点.他看到她这次不是只身一人,而是带了很多行李,根据身后搬家公司的车厢判断,可能把整个家都搬来了.他哭笑不得.她却像迷路的鸟儿找到巢穴般,向他摊开了双手.这是索抱的动作,之前从来没有过.在她跟他讲述秘密之前,他们从未在不是床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拥抱过;当她把秘密告诉他后,她在公共场合有时也会摊开双手,向他索取拥抱.他这才惊觉大事不好,从那以后想尽办法将自己隐身在这个世界上,对她的电话、短信、邮件一律抱着没听见、没看见、不回复的态度.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彻底放弃,没想到对方的突然出现不仅让他措手不及,更瞬间点亮了他隐身的头像.他又要对其可见了. 他无奈地笑笑. 她见对方没有将自己拥人怀,强笑道: “不欢迎吗?” 搬家公司的车离去后,他的图书馆里多了很多东西.这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夏衫秋装、瓶瓶罐罐让他的头都大了,尤其当她对他图书馆的装潢指手画脚时,他更是觉得这无异于一场灾难.正当他抓着头皮想办法怎么处理这些东西时,卫生间传来的抽水马桶声让他下意识地一步并作两步跑进去,但已经晚了,水龙头又在漏水了.

洗完手的她发现他偷看自己上厕所,羞得脸都红了,两手搅着衣摆,不敢抬头.而他却对眼前的佳人视若无睹,反而冲一个水龙头大发雷霆.愚钝加她,也不会想不到他的火是冲她发的,于是她含羞的眼睛渐渐发酸,潮湿,眼泪盛在眼眶,她打算收拾东西离开,在门口的时候借故停留了一会儿,看看对方会不会唤住自己.没有声音,只有海浪翻滚,海鸥展翅,海风拂面.她强行咽下自己的屈辱,让自己在大海面前看起来很好,然后她慢慢地往前方横无际涯的大海走去,她准备等海水没过下身后再上岸,她要让咸腥的海水冲刷掉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义无反顾.在此之前,她还是不死心,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重焕了生机.她发现他正在门口看着她.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窃喜的小鹿,摊开双手,狂奔过去,死死地将他的脖颈圈住.

他被勒得喘不过气.他将她松开,看到她那张激动的脸,这个女人一直是个谜,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哭笑不得,他心里为此没个准星,他感到有点后怕.几乎在一瞬间,他用手里的那张湿毛巾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她的眼睛惊恐万状,但在他看来,对方却是在笑,甚至这种笑是幸福的表征.他也用自己的笑回应对方的示好.那天海边的天气很好,墨蓝的大海边,有一对经久不见的情侣,正在一座刚建造起来的图书馆门前,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双方的思念.海鸥叫了几声,海浪滚了几圈,海风拂了几阵.室内的男女正在彼此依偎,彼此呢喃.

“没事,很快就好了.”他抱着她,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她倒在对方的怀里,看上去很安详,她终于用这种方式,成功索取到了对方的拥抱.他抱着她,眼睛打量着墙壁.刚粉刷的墙壁还有油漆味,影响了他的呼吸,他有些咳嗽,然后放下她去卫生间漱口,流出的水溢满了蓝白相间的瓷砖,差点让他摔倒.

现在他听到水声,走进卫生间,还好,看样子刚漏水不久,蓝白瓷砖还没湿,抬眼发现原来水龙头忘了关,并木是漏水.他笑了.将水龙头关好后,他回到书箱前,拿出剩余的书,地上的书签叠了厚厚一摞,看样子足够在每本书上插上一片.这些书签像镂空的白瓷砖,仔细看又像被虫蛀的白骨,还像关节处的软骨,隔远看更像一张张稀薄的耳朵.他撕掉书的塑封,在每本书的扉页轻轻放置一片书签,然后慢慢合上,用手抚摸书脊,居然感受不到里面除书页之外的其他东西.

他很兴奋,加快了放置书签的动作,然后将插上书签的书籍摆上书架.这些没有涂漆的书架留有树木刚剥完皮的纹理,他仔细摩挲着上面残缺的年轮,像抚摸温润的肌肤.作为一个颇有赞誉的建筑师,他的专业性不仅体现在设计图纸上,还在这些别具一格的书架上彰显无遗:每本书可以直接插入书架,完全不用担心由于孤单而倾斜.

书、书箱、书柜都是树木的尸体,而书签则是她的残骸.想到这,他顿时觉得天地万物都有规律可循,很多看似各不相关的事物,转换了另一种表现形式,就能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块,在她生前,他不能与她好好相处,没想到当她变成了书签,他瞬间热烈地爱上了她.

“或许观点的不同也能通过这种方式变得易于接受.”他想.

他此时好像能透过夹在扉页的书签看到她的音容笑貌.她是幸福的,弥留之际的笑容长久地回荡在他脑海,在窗边,在墙上,在地上,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从窗边走来,穿着一袭红裙,然后纤细的身体靠在墙上,最后仰躺在冰冷的地上,用眼勾他,难以自持的他奔过去,在她身边躺下来,两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他仰卧在地上,仿佛能闻到她残留的体香,他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她叠在他的身上.他就这么痴望着前方,前方是她的脸庞:瓜子脸,淡眉,鹰钩鼻.他喜欢的她所有.身后是刚摆满书籍的书架,她在扉页里静默如谜.透过未关严的门往外看,阴沉的天已经放晴了,黛蓝色的海面像梦境般朦胧,而这个刚建造起来的图书馆在空旷的海边游离于尘世,不被人打扰.不远处的那条路面有几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驶近,连鸣笛都轻声细语,在图书馆门前停下.

这个已经入迷的建筑师还躺在地上,望着虚幻的前方想象着死去的佳人.书架上那些还未来得及阅读的书以沉默的树木的姿势望着门慢慢被一群身穿制服的人推开,它们终于迎来了真正的读者,但这些读者没有去书架前翻阅它们,而是围住了它们的管理员.

责任编辑高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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