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郎木寺方面论文范文资料 跟去往郎木寺有关论文范文资料

这是一篇与去往郎木寺论文范文相关的免费优秀学术论文范文资料,为你的论文写作提供参考。

去往郎木寺

方 淳

1

车离开兰州,前往夏河的路上,瞥向窗外,田野里零散地竖着些白塔,一座一座,孤零零地,置身于庄稼地的碧绿中.

那是回民建造的.回民毕其一生辛勤劳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建一座白塔,用以祈福,用以修来生.白塔是心地善良、操守正业的标志.正业又叫白业,符合宇宙真理、自然规律、伦理道德的事业都可以称为白业.回民,让人想起伊斯兰,想起耶路撒冷,心中怀有信仰的民族,知天地,懂敬畏,因而动心忍性,行为有纲.

到达夏河镇,天色已晚,冷雨夹着寒风,从山上飕飕下来.

我们被召集到一个草坡上的毡房里用晚饭.毡房建在坡顶,离马路有些距离,黑咕隆咚,撑着伞,依然挡不住四面飘旋而至的风雨.

然而,我的心里却很坦然.这里的风雨,干干净净,不带任何尘埃,正可以洗刷身上的灰尘.我打算,到达郎木寺后,每天沐浴焚香,持斋受戒,以告慰将要离开身体的灵魂.

毡房在藏民眼中布置得相当豪华,塑料胶板围成的长方形房间,开有几扇窗户,窗下放两张沙发,地上铺着廉价的红地毯.一张张粗糙的圆桌面,摊着白色塑料薄膜,上面放一圈碗筷.

坐下来很久,饭菜还没上来,只听到窗外繁密的雨声,更显得大地广袤而沉静.

有些饿了,身体弱,禁不住饿,胃里只稍稍觉得空荡,腿脚就不能利落.我盼望快一点享用到晚餐,胃里能暖和些,好生出点精神,能撑到旅社.幸亏旅行团不需要提供身体证明,我已经是癌症晚期的晚期,行将就木,我得竭力表现得健康,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这张桌子坐了十个人,我注意到,对面的女人穿着红衣服.杀人案新闻中,穿红衣的女人常常遭罪,变态分子通常爱红色,对红衣姑娘下手,是他们的癖好.我看着她,同桌还有些别的女人,她的确最漂亮,穿红色确实好看.男人的通病吧,也算不上什么变态.车上,她也许坐在后排,我没怎么留意到她.

因为这小小的发现,这趟旅行竟使我百无聊赖的心稍稍欢欣起来,不再孤独和寂寞了.我悄悄观察她,年近四十,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风韵,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像风一样难以捕捉.女人必须到达一定的年龄,才能出现风韵,但是,它就像彩虹,像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以亵玩.彩虹并非下过雨就会出现,莲花香也是时有时无.风韵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只少数女人拥有它,而且,随着生活境遇的改变,就像潮汐,来无影去无踪,这会儿,它像月华笼罩在女人身上,一会儿,又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惊喜地发现,这个女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风韵.饥饿感渐渐褪去,又隐隐约约地强烈起来,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摧毁了我的胃,一种求生的本能攫取了我.人世是美的,尤其有美丽女人的陪伴.

饭菜端上来了,团餐大多不怎么讲究,都是一些家常菜.最后上了一碗人参羹,听说是用蕨麻、曲拉、青稞熟面、牛奶等熬制的,味美香甜,看着就觉得暖和.

毡房外面,暴雨如瀑,天完全黑了.我们在荒无人烟的草坡上吃饭,身在异乡的生疏感缓缓爬上了后背.按照从小接受的寿终正寝传统,此刻,我应该躺在碧桂花园的家里,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吃好饭,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到了夏河镇旅社.

雨仍然下着,高原的夜,山气充盈而潮湿,被子摸上去湿重湿重的.洗漱完毕,我站在窗台,抽了一支烟.医生嘱咐过,不能再抽烟了,可是,一生的习惯养成了,临到终了,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修改.窗台对面,是连绵起伏的黑魆魆的山峰,隐隐的沉穆的影子一座挨一座,贴在深蓝色的天幕前.夜风中,烟味骤然飘逝,清冽的寒气从底下漫涌上来,我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内心安宁平静.我想,这决定应该正确吧.

一个星期前,我联系导游,给我安排一趟去甘南的旅行.今天早晨,我就上了来兰州的飞机.我准备得很充分.住所,镜湖岭十号碧桂花园二单元103的房子,卖了,钱都打到了账上,一半留给母亲,一半留给妹妹.三十五岁,我曾在这里结婚,婚后坚持做丁克,妻子不能忍受,四十岁离婚.妻子很快,生了孩子.我再也没见到她.我害怕再耽误别的女人,此后就一直晃荡着孤独的身体.现在,我五十五了.

碧桂花园是一幢单独宿舍楼,是我早年工作的企业分配的职工宿舍,企业解体,就作为房改房买了下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拿了一笔退养金出来重找工作,此后,颠沛流离,过得很辛苦,也没挣下几个钱,就一直住在碧桂楼里.

我的人生没多大,有地方住,能简单对付衣食住行,就行了.

103是底楼中间套,两房朝南,门朝走廊.房子不大,只五十多平米,小小的客厅与餐厅共用,两个卧室,其中一个,放置了一些书架,堆放书籍和花草.书房出去,是阳台和院子.我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水池,种了几株莲花.一年四季,大部分时光,我都在碧桂花园度过.

我曾想,是否就这样躺在碧桂花园的床上与世长辞?

这里的气场是我熟悉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瓷的缝隙里,都凝结着身体的气息.我试想,自己死了,妹妹也许在哪个休息天来看看,发现了我的遗体,于是,打了殡仪馆电话,一辆肮脏而坚硬的运尸车就过来了,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离开碧桂花园,经过繁华似水的解放大街、冒着响声和热气的喧嚣的人流,离开主城,渐渐向西部的郊远地带而去.

殡仪馆,尸体的集散中心,四面八方的尸体奔涌而来,每一条路上,每一幢楼里,都潜藏着朝这个方向出发的暗褐的身体,汇聚成波浪滚滚的尸体的河流,我,是河流中的一滴水花.

这么多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在这里被机械化地处理掉,永远消失,以腾出有限的空间来,让活人在本来拥挤的世界生存下去.这是一种自然规律,新陈代谢,每个人都逃不过冥冥之中的命数.

我将在这里告别家人,他们为我哭泣流泪,或者没有眼泪也未定.尸体之多,流程之紧密,常常让人麻木,也许他们只想早一点把我处理掉,然后可以轻松地回家.我,成了他们的负担.

我躺在几丛假模假式的塑料鲜花中,容貌被格式化地清理过,第一次面带油彩,就像要上场演戏一样.我的尸身躺在白色棉布下,迎接他们左三圈右三圈的哀歌与缅怀,然后,被拉入一条通道,进了锅炉一样的房间,被推进写着号码的焚尸炉,就此烟消云散.他们会盛一勺骨灰给我的母亲和妹妹,放进一个小匣子,这匣子是他们刚刚掏钱在殡仪馆商店买的,我于是躺进了黑匣子,然后,她们将选择一个日子,将匣子放进买好的墓地.从此,我离开熟悉的碧桂花园,在墓地长久待下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我们才能相聚一次,我才能看看她们的面孔.

这就是我将要面临的离开人世的生活.

2

一个月前,我去过龟灵山墓地,墓地在G城西面,殡仪馆还要再往西十里,再过去就是我曾经上班的地方,那家曾经辉煌一时的企业,早被几个私人老板买走了.那以后,我没再去过那里.

年轻时候,坐公交进出,会经过龟灵山墓地.这条路上淌着我青春的汗水,这里的一切是我熟悉的,躺在这条公路两边的墓地里,应该会觉得安心而快慰吧.回想起来,企业里几个工友就躺在这里.碧桂楼二单元的一个住户,丈夫夜班回家,在这里遭遇车祸,埋在了山上.过了几年,孩子工作了,也是夜班回家,遭遇了车祸,又埋在了山上.这条公路别的地方都很安全,只在墓地这一段,总出事,人们说,此地阴气重,每每骑车或开车经过,都小心翼翼的.

我从未去过墓地,不知道其中的境况.但是,自从医院查出来得病之后,我经常考虑这些事,我想,到底要将自己安放在哪里呢?于是,我就去墓地走了走.

多年没来,我发现公路都变了样.从前是柏油路,现在,马路上方架起了高速,车流滚滚,宁静的山野变得喧嚣而嘈杂.从前,山上的墓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零零散散,如今看过去,都是簇簇齐整的石碑,密密麻麻地一片,横亘在坡地上.

死去的人数与日俱增.现代社会,医疗科技越来越进步,然而生命却变得越发脆弱了,随时随地都有人死去,各种死亡以病症为理由,被命中的人们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年轻岁月里,我很少考虑死亡这件事,死亡意味着生命的消逝,死亡就是无影无踪,不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了.到了墓地,我才知道,原来,即使是死亡,也仍然需要在世上找一块土地休憩,我们并没完完全全离开这个世界.在找到了容纳生之躯体的空间之后,眼下,我还得为死后的躯体再找一块空间.

打听之后,才知道,现在的墓地也纳入了公司化运营.这也不奇怪,商业运作已深入到各个领域,为死人服务,是一种必须的需要,一个巨大的市场.

公司就在墓地山脚的街上.这条街不知什么时候开辟出来的,有些年数了.我在企业上班时,就曾溜达几次.街两边,一溜儿排列着格子间般小小的店面,我曾来逛过,看看玉器之类的小玩意儿.现在,一眼望过去,几家冥用商品店突出而清晰地展示在我眼前.两家店中间,一个小小的门面,一侧挂着长长的木牌,上面写着龟灵山墓园管理处.

沿着窄窄的楼道上去,上面是十平方米的写字间.一个四十来岁,穿着青色夹克的男人,用长满粗大指甲的手,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把弄着鼠标.

我想买块墓地.我跟他说.

他回头看我,点点头.买墓地跟买房不一样,房子要挑户型,墓地款式都一样,你挑位置好了.他点击电脑上的图片,我看到墓地规划图,他指着其中一个方块说,现在南坡朝阳还有百来个位置,位置不一样,价钱不一样,北坡阴,日照短,便宜一些,你看,各人有各人的讲究.

我不讲究.安静一点就可以了.北坡便宜,那就北坡吧!

买几个?他撇着脑袋,拧头征询我的意见.

一个.我感到很诧异.

墓地有卖好几个的吗?

他笑了笑.有人十几个十几个买,你想想看,现在房产这么贵,土地值钱,人总是要死的,死人越来越多,墓地的涨价速度会超过房产.有头脑的人都买几个放着,等着升值再出售.

炒房之外还有炒墓地?

他嗤地笑了一声,很不屑的样子,似乎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是啊,只要跟土地有关的,都是不可再生资源,墓地是阴宅,那也是宅啊!房产炒得这么热,阴宅行情也看涨啊!你看看,我这是点拨你,多买几个给家人也好,以后说不定哪天死也死不起了!

死也死不起了,这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常听活着艰难,劳苦一生,只为了买一套房,而今,穷人连死的权利也得不到保障,那岂不太寒碜了!行将就木,回顾自己的人生,他妈的活得有多累,多没价值啊!

没想到,死也居然这么累!

我茫然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忙乱了一生,很辛苦,年过半百,就病了,手术、治疗,各种各样的补品、药剂,差不多花完了这些年的积蓄,我不知自己还可以活多久,不知道身边还要留多少钱才能苟延残喘,听说,在殡仪馆处理掉自己的尸体,还要花差不多八千块,而如今,还等着花一大笔费用买一个存放骨灰盒的地方.

我只一个人,买一个就可以了.我认真地说.

四万一个.每块八平方米.

也就是五千一平方米.

是的.

跟有些小城市的房产差不多.

以后会涨到两万吧!

完全有这个可能.

期限是多少年?我想起房产是七十年.

这是永久的.

我不由笑了,像是赚到了大便宜.死亡与生存相比,是永久的,无限的,因此,墓地,必须是永久产权的.

这么说,这四万值!

是啊!而且,它是贴地面的,是真的地,不像房子,悬在空中,只是空中几块砖.

这兄弟说得相当形象.人生的确好笑,忙来忙去,只为了空中几块砖和地上几块砖.我们像一群鸭子,毫无征兆地来到这个世上,被一根无形的棍棒在后面驱赶、役使,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为几块砖奋力挣扎以至头破血流.在几块魔砖面前,我们被教唆要像狼那样富有战斗性.童年,我们被教育不要狼心狗肺,等走上社会,书店里满是教育我们要像野兽一样凶猛的书籍,书店像动物园,充满狼吟虎啸.

就在前两天,一个著名的经济大咖运用高智商向女友开战,成功要回了原先赠送的两套房产,还让对方背上了九百万债务.九百万,小三女友要用一生来偿还这笔感情巨债了.这位大咖也许拿着这九百万再次购买房产,再次寻找小三.几块魔砖决定着情感来去的轨迹,嘲讽尽了人世的生命之爱.

阴宅比阳宅实惠.我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是的,所以有眼光的人都开始炒墓地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没有烂尾楼那种风险.

我不由笑了,忍不住大笑良久,为人生终于捡到了大实惠、大便宜,真想和他马上干一杯.我的笑声充斥在这间十平方米的办公空间里,它就像无数死亡灵魂的中转站,奔赴黄泉必经的驿站,我现在站在这个驿站里大笑,像古代穿着白衣的凛然侠客.我的笑声穿越窗户,穿越公路,穿越山峦,像波浪一样轻轻振动,远远地播向墓地.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无惊醒墓地里沉睡的灵魂,我想大声向他们问好,你们过得怎么样啊,你们死得好吗?你们告诉我死的滋味,死的滋味是怎样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兄弟惊讶地看着我.我的表情神情古怪,颤笑不止.我迅速拿手掩住自己的嘴.

我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哈哈,这是一种怎样的悲伤,怎样的释怀,怎样的难以思量.我以为死是一种解脱.你们解脱了吗?啊,墓地里的你们,你们解脱了吗?

3

拉卜楞寺就在旅社左近,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

格鲁派是藏传佛教中势力最大、影响面最广的宗派.走在寺院巷子里,就像迷宫,迎面的是一堵堵红墙,歇山式屋顶,与黑色的窗框与门框.红白黑三种藏传佛教寺院建筑的主要色彩,与前后绵延的群山互为映衬,朴素而不失庄严.

宗教教育人们要忍受一切人生磨难,事实上,不忍受又能怎样呢?无论活在什么层面,各有各的烦恼.人生本来就是一条烦恼之河,人脸本来就是一个苦字.这是佛教宣传的基本教义,我还未到需要皈依佛教来自我解脱的地步.任何苦恼都能寻找到答案,都能找到解脱途径.

导游拿着喇叭引导我们从一堵红墙穿越另一堵红墙,在各个经堂之间穿来穿去.她介绍了藏传佛教一大堆不同等级的职务,我只记得一个叫赤巴的称谓,赤巴,就是负责人吧.

导游说起藏传佛教的神奇,她讲了一个故事.甘孜州德格有一位老人,对三宝非常虔诚,家境贫寒,每天靠刻观音心咒勉强维生,白天工作,晚上坚持禅修,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去世七天之后,家人惊奇地发现,除了指甲和头发留下,肉身竟然没有了,据说,这个现象被当地许多人亲眼所见,这种现象叫作虹身成就.

我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我正为尸身怎么处置头疼,假如也能来一招虹身成就,那么,只要将我的指甲和头发扫进垃圾桶就可以了,用得着多麻烦吗?可是,导游的故事令我不置可否.这些故事当然会吸引许多信徒,一日数遍地背诵那些经文,可是,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我不相信人的身体真会突然消失,吸虹而去.我也不相信有什么来世,对来世也没什么愿望.我只须尽量妥善安顿好这一生.

路上,披着红色袈裟的三三两两的僧侣走过,像是荒凉之地一簇一簇的格桑花.他们的高原皮肤黝黑暗红,面目模糊,手臂赭褐,脚上趿拉着拖鞋.他们远离夏河镇的芸芸众生,十年、几十年甚至一生的光阴都将圈囿于这红色高墙的四角天空里.他们思考过,要寻找怎样的人生吗?

佛教告诫人们要内心慈悲、智慧少欲,但是,没有历练,无从比较的人生,怎么知道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慈悲,什么是知足少欲呢?杀人无数的征伐者最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许是为手上沾着他人的鲜血进入来世而感到不安吧!而这些年轻僧侣,脸上挂着淳朴、天真,如果离开寺院,他们会怎样生活呢?我想.

大经堂阴森空阔,繁复的经幡,一条条从空中悬挂下来,陈旧暗淡,上面绣着佛陀教言和鸟兽图案,作为福运升腾的象征物.经幡每年都要更新.然而,看上去,这些经幡似乎已经有许多年未更换了.最上头的是蓝色幡条,象征天,下面是白色幡条,象征云,再下面是红色幡条,象征火,红色幡条下面是绿色幡条,象征水.最下面的幡条是,象征土,或者大地.五种颜色按照自然物质存在的形式,就像大自然天地不容颠倒.通过这些富有仪式感的媒介,人们就可以与上苍对话吗?就可以站到天父面前,大声质问生命的本来意义吗?

我仰头望着这些悬挂的布片,深深地想.如果当年,我离开那座城,选择到这里做一个僧侣,我将有着怎样的人生呢?是否此刻,我也留着胡子,坐在禅包上,手持经书,诲人不倦?我的生命是否会燃烧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是否还没有这样衰老,是否还可以再做几年关于人生的美梦?

第一世嘉木样活佛时期所建,整个寺庙现存最古老也是唯一的佛殿,位于大经堂旁下续部学院.一屋子上百号僧侣脱掉鞋子坐在禅包上,集体打坐,集体念经.老的僧侣七十多岁了,小的十岁不到,都坐在一起.小僧侣坐不住,屁股来去晃动,老僧侣会停下嘴轻轻责骂两声.俗世的人,无法理解这种僧侣人生.这是简单纯粹追求精神信仰的人生,这样的人生不用为物质所累,为一日三餐忙碌,精神充盈、简单、平淡、安宁.

阳光稀薄,我们站在寺庙转经筒长廊前了.导游说,挨个儿将经筒摸一遍,能求得好运气.我的手于是搭在了经筒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什么运气要祁求的呢?空气有些清冷,我捋了捋脖子上的围巾.那个红衣女人走了过来,她拢了拢微卷的头发,将肩上就要掉下来的大绿围巾往上提一提,又将胸前抹熨帖了,表情庄严神圣,然后,摊开手掌,硕大沉重的转经筒“呼噜噜”地转了起来.

4

我规规矩矩买下了一块墓地,八点四平方米,四万两千人民币.墓地管理处的徐经理拍拍肩膀安慰我,很划算,一块墓地可以放两个骨灰盒,你老婆就不用买了,这叫墓地设计的人性化.

他抽了一口烟,两个刚刚数过钱的手指现在就放在我的白衬衫上,我刚刚看到他将手指伸进嘴里,沾点唾沫,飞快地点着纸币,点钱的时候,眼睛发出绿光,喉咙也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就像电视中鲸鱼愉快的喊声一样.

墓地设计的人性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语.我以为死是一件简单的事.死,万事皆空,还要人性化干什么呢?已成一抔灰烬,不能称为人了,何谈人性呢?这是对于祭奠的人来说吧,给活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

徐经理的说法不由让我思考,是不是把一半位置腾挪出来,置放另一个骨灰盒.该放谁的骨灰盒呢?显然,不能放妈妈的,也不能放妹妹的,她们都各有归属.

这显然是死到临头仍然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孤独了一生,以至于我的整个人生都在思考,找一个怎样的伴侣继续生活,可是,显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适应了孤独吧,到如今,我也终未能找到合适的伴侣.我以为,走到人生最后的征程,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我不再需要伴侣了,就这么孤独地奔赴九泉吧!而现在,这个问题又像一匹奔马一样突兀在了我的面前.是啊,我的墓穴里该存放一位怎样的伴侣呢?

窗外,马路对面的沿街商铺,生意萧条.城郊地带,不热闹,有些冷清.行人走来走去,像一件件会移动的物.天,分不清蓝色还是灰色,就像城市的表情,不愉快也不悲伤,像一间间写字楼里白领们身上穿着的制服.城市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我是一个人.我没有妻子.我又对他强调了一遍.

嗤——.他笑了.

你这样怎么行?一个人到阴间去,太寂寞了.阴间,黄泉底下,你知道的,阴冷得很,没人陪伴,会很寂寞的,一般人都受不住.有的农村,死了人,会把死人卖了,给人家配阴婚.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单身女的?我帮你撮合,付一点服务费就可以.

我惊讶地笑了.不是死到临头,我断然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种买卖!令我想到诸多婚介公司,原来还有为死人做媒的.我看了一眼徐经理,大约长期与冥事打交道的缘故,他的脸泛着油亮的黄光,金灿灿的,就像油蜡黄表纸剪成的纸钱.

要多少费用?我颇有意思地问.

不多,三千吧!他爽快地一口报价.

这么贵?

便宜了.你看看婚介公司,找个条件好一点的伴,没两万下不来.

可是……毕竟只有一捧灰了嘛!

灵魂,你难道不相信灵魂吗?身体消失了,你们的灵魂在一起,灵魂是不会消失的.他瞪大了眼睛,竟然说起了灵魂,看上去像牛一样真诚.让我确信,人死后确实是有灵魂的.

包你满意,门当户对,家庭,学历,身高,一定不会给你找横死的.

怎么找法?我惊奇地瞪大眼睛.

我们跟殡仪馆有联系,要不然,殡仪馆工作收入这么高.他吐了一口烟卷,颇富经验地说.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不错!我再次惊叹地发出了笑声.

人性化.死了也有人关怀,只要付钱到位,不用担心死后过奈何桥,桥上没个伴.

那奈何桥,应该就是人间的断桥,天界的鹊桥,那会儿,我就成了许仙,在桥上,我将逢着日思夜想的白娘子,开始我在阴间的惊世之恋.我就是那鹊桥上的董永,过奈何桥的那天,就是七月初七情人节.哇,多美好的黄泉路!

好,那么帮我找一个.差不多年龄,相貌过得去,大学毕业,病死的吧!说完,我又拿出刷了三千.

嗯,你是爽快人.我告诉你,你付这三千一点也不亏.我让她出一半墓穴价,找到了,我让她掏两万给你.

哦.这么说起来,确实很值.我五体投地了.

从墓园管理办公室出来,我头一次感到一身轻松,一生没有解决的大事,没想到这么快,在生命征程将要结束的时光,突然解决了.我将得到一个满意的温暖的伴侣,不能不赞叹,这人性化的服务确实让我感觉温暖.

徐经理管这叫服务一条龙.

5

从车窗望出去,尕海湖无边无际.大片大片苍茫的黄绿色,一望无际的草荡,远处水天相接,云朵在水面上漂浮,像浮动的冰层,再远处是隐隐的山脉.

一行人从车里走出来,风有些大,我将冲锋衣领子竖了起来.年轻时候,我比较注重形象,衣服不多,对颜色相当挑剔,青灰色为主,过了四十五,渐渐喜欢红色,大概要用颜色来彰显活力吧!这冲锋衣橘黄和米色搭配,为了这次高原行,怕遇上复杂天气,特意买的.希望生命最后时刻,也能穿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

人们陆陆续续下来了.不是假期,出门旅游的都是闲人,年龄偏大的居多.经过旅途颠簸,看上去,人们的脸色有些泛黄,但每到一处景点,仍然掩饰不住兴奋.

哇!好大的湖啊!红衣女人走了下来,惊讶而夸张地叫了一声.湖水其实很远,湖面和草原连成一片,看上去的确广袤无边.大约为了挡风,她特意加了一副白框眼镜,涂了口红,看上去分外靓丽.

我热爱摄影,可是,来之前,我将这些心爱之物都留在屋里了.也许妹妹的孩子会喜欢.我只带了手机,出于本能,我希望给她拍几张照片.我们沿着栈道往前走,木制的栈道曲曲折折,在苍茫、原始、蓬勃的草荡中,逶迤蛇行,看上去质朴而沧桑.

让红衣女人站在栈道边上,我拿起手机对着她.拍完,她就凑过来看照片.照片里颜色有些不同,多了层蓝幽幽的调子,看上去显得很艺术.

哦,真美!她赞叹道.

是很美.我瞥了一眼女人画得浓重的眉,一到晚上,洗去这些厚重的脂粉,女人在岁月里腌渍过来的陈旧就会一览无余地暴露.但是,每当太阳升起,她们就像魔术师,将脸画出引人注目的妆容,披上绚丽的衣服,一个有声有色的女人出现了.这些女人活着,靠的是一种叫精气神的内质,而使人觉出美,觉出与众不同的,正是这种精气神.

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旅行?我问她.

为了开心!怎么开心怎么来!她爽快地答道.

家人不陪着来?

不用,一个人多自在!她的样子豪气冲天.

不用工作?

病退!她毫无顾忌地说.

哦,什么病?我很惊讶,竟然能遇到一个孤独出门的病人.

癌症.

哦,和我一样!也许同病相怜,我的心里立即将她视为盟友.

我都病退十年了!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可十年过去了,你看看,我活得好好的!多活一年是一年!

哦,天啊!这女人真幸运!

这十年,我都是玩过来的!早上出门到公园唱戏,下午散步爬山,晚上看看电视,画画国画,家里待得腻了,就出门旅游.我还买了一辆变速自行车,家门附近都骑遍了.怎么样,你也和我一样?

和她相比,我真是惭愧.

不,我……我没法说下去了.我不想说,自己状态非常不好,也许不能活过两个月了.我得在女人面前维持最后一点尊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就像医院病房里经常会闻到的不健康的气味一样.这种气味,自己闻不到自己.她距离我这么近,我突然害怕胸口、腋下散发出这种死亡的气味.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帽子.我怕风会将帽子吹掉.我的头发已经落光了.头发是一个人精气神儿的外兆,肾气衰竭,头发就会失去光泽,枯萎,发白,经不住揉搓,自行断裂,掉落.

我希望,她将我视为同类.我的生命,至少还有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漫长的,就像这铺向水中的栈道一样,在前方绵延地等着我.

是啊,开心就好!我嫉妒地说道.

可是,怎么能够开心呢?自从被打开胸腔,切了一刀,又做了化疗,我的身体突然衰落下去.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色一天天枯黄,发沉,发暗.再说,男人寻找快乐的能力恐怕不及女人吧!女人能够到公园里去唱戏、唱歌,我却做不到.常都宅在院子里,看清水池里的小鱼,和它们说说话.

来来来,我们开心一点,走,前面去看看,好大的湖啊!女人再一次夸张地尖叫起来,湖面也似乎因她的尖叫而真的开阔起来.她伸出手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突然对生生出无限的留恋.

我们一路走,一路拍,还请周围的人帮我们合影,她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这些照片留在我的手机里,心中喜极而泣,眼睛都湿润了.

栈道尽头,靠近湖面,搭建了一个楼台,人们都爬上去留下到此一游的倩影.楼台上,是一个茅草覆盖的亭子,它孤独地撑在那里,风很大,四面没有围栅.晚上,这就是荒无人烟的所在了.凄清、寒凉、冷寂,不能留人.一行的游客,还不怎么相识,但大家相逢在一起,冥冥之中,能让人产生互相依偎的感觉.

红衣女人摆了几个姿势,每一个动作都娴熟而优雅.我问她年轻时候干过什么工作,她说只是一般的文员,不过业余参加舞蹈队,有时候也唱唱地方戏,拉拉芝麻开花节节高.总之是活色生香的人生.

风大,我们在茅亭下的横木板上坐了下来.我解开冲锋衣,将她拥进怀里.她说了,多活一年是一年,也许,遇上像我这样的男人,在她的生命里,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临死之人,还有什么要顾忌的呢!

我朝她笑笑.我的眼睛里,一定写着世事洞达后的释然吧!

我想,她看得懂.

6

徐经理让一个手下带我去墓地.我跟着他穿过街道,穿过马路,向龟灵山走去.

路口就在高速公路桥下,水泥阶梯修葺一新.两边是新种的矮小的柏树,我们沿着蜿蜒而上的阶梯,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才来到墓地.墓穴就像单元小区,被划分成一个个区块,我的墓穴在天堂宫第三排第五座.

这是你的门牌号,可记得跟家里人说!手下呵呵笑道.

墓穴用水泥板砖砌成,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怎么这么粗糙啊?这种水泥能防雨水吗?几年不就漏了吗?我疑惑地表示不满.

那得装修啊!看看前面几个小区,人家已经入住的,都是装修过的.手下指着前面几排墓穴.是的,那些墓穴是用大理石砌成的.

装修?墓穴不是一次付给顾客的吗?这下轮到我懵了.

我们交的是毛坯.公司有专门的装修队,按统一规格装修.

自己叫装修队不成吗?

墓地装修队,很少啊!你到哪里去找?何况,别的装修队不熟悉这里的情况,装修风格不统一,不利于墓园容貌.

墓园容貌?

是啊,市容有市貌,墓园也要讲容貌啊!装修风格统一,这是管理处的意见.

那么,我还得出一笔装修费?

是啊!这个你跟装修队谈,我帮你介绍,让他给你打九折.

那得多少钱啊?

三个以上打八折,你只有一个,装修费三万八,打九折的话,三万四.

还要花这么多钱?

我听徐经理说跟你配对,到时候你可以让她出一半装修款.

真是没死过,不知道死是这么不容易的事!

呵呵.手下笑了.那你也可以跟周总理一样,把骨灰撒进江河里!这是你的自由选择.

是啊.仔细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拥有选择权.

我认真看了看墓地,只有五六个平方米的样子.

不是八平方米吗,怎么这么小?

除去公摊面积呀!这些走道都算在里面的.手下轻描淡写地说.

哦.阴宅也是宅啊,既然是宅,就都有公摊面积.我拍了拍脑门,理解了.人死了,跟活着,待遇一样.

怎么样,要不要给你联系装修队?买下来还是早点装修好,毕竟,人的事,谁料得准呢,早装修早安心!手下这话说起来毫无顾忌,仿佛明天我就要死了一样,仿佛他很希望一个个墓穴被填满一样.

你这样说话,不怕被躺在下面的人听到吗?我讥讽道.

听得到吗?呵呵,我一天总要上来一趟,我不说话它们还觉得寂寞呢!手下习以为常了.

你是墓地管理员?

是啊.墓地保持干净,要定期打扫,尤其清明节、冬至前后,人们放的花呀,酒瓶啊,几天就成垃圾了,都得清理干净.我得安排清洁工,这些柏树得定期修剪.

哦,工作辛苦吗?

还行.

工资有多少?

四千一个月.

不少啊!

年终有点奖金.

徐经理发工资?

是啊,墓园管理处.

就靠这些卖墓地的钱?

管理费啊!墓地每年都收管理费,就跟小区物业一样.

管理费?

一百八十块一年.从第四年开始收.

那第四年我还没躺进去呢?

那也得收啊!

我懂了!说不定以后还得加价!

那完全可能.人工费贵起来,管理费也会加上去嘛!根据物价上下调吧!

那如果我家人拖欠了管理费,或者不交了呢?

那会根据具体情况回收,我想.这块墓地公司吃下来才不久,刚刚启动,我们还没碰上这样的事!

装修费三万二,每年一百八,直到永久,我的母亲、妹妹会来上坟,此后,妹妹的孩子未必会来,未必会交管理费,于是,墓地就将回收.那时候,我的骨灰已经烂成了泥土,的确也是应该回收的时候了!

没想到死以后还要成为家人的负担.

站在墓地的甬道上,对着山下的高速公路,车流滚滚,无疑这里的风水不好,如果从居宅风水上推敲,我应该不会选择这里的墓穴.

手下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他笑了笑.

这里离城里远,又离高架桥近,附近也没湖泊啊什么的,要不然早拿去开发房产了!

现在也是房地产呀!

是啊,现在就房地产赚钱!我哥开厂辛辛苦苦一年,不如嫂子炒房赚得多.我在这里买了好几个坑,放个三五年,肯定涨!手下悠然自得,活得很滋润的样子.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也给母亲和妹妹买下墓穴.我相信徐经理和手下的话,死人越来越多,墓穴也会越来越贵.这是我能为亲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吗?

不如用装修的钱再买一个吧?

不行啊,买下来就得赶快装修,我们这里有规定.

那,我自己装修不行吗?

不行,外观上不美观,别的客户知道了,也会有意见.

好吧,帮我叫装修队吧!

手下心满意足地拨通手机.

我想起那年搬进碧桂花园忙着装修的情景,那是人生第一次忙装修.我把城里的建材市场都跑遍了.骑着自行车,我一遍遍来回,为材料砍价钱,看工人破墙开线,在院子里挖水池,接自来水管,看一块块地砖铺满地面,一块块瓷砖贴上墙头,看电灯亮起来,窗笼上纱帘,看院子里草木滋生,第一朵莲花在池中盛开,第一笼画眉在阳台下吟叫.

人生,真是匆匆啊!现在我又要装修了.

明天就可以进场.我带你去跟他们谈谈吧!手下挂了电话.

哦.好.我的思维和情绪,突然停滞了.仿佛身不由己,走在了黄泉路上,而眼前的这个管理员,就是引导我奔向另一个世界的向导.我现在被他带领着,正往那个方向奔去.

装修公司就在山脚拐弯处.搭建起来的两个棚户门前,立着一块块雕刻好的墓碑.我惊讶之前从来没发现城市里还有这样的产业.墓碑上的字看上去如此端庄隽雅,雕刻工艺称得上精致完美.

三万二.统一价.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答应明天把钱带来.

他们开始准备材料,让我选择.我将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大理石墓碑上.这种体验很神奇.

我将写着名字的纸片交给他们的时候,忽然又迟疑起来.

让我好好想想.我跟他们说.

塑料扣板装订成的棚户,没有窗户,卷闸门外,是裸露的泥地.一排排竖立着的墓碑大理石材料就像建材店里的大理石地砖,整齐地码着.

看着它们,我心情复杂.

我的身体已经衰败,早晨起来,手指摁在脚背,会出现一个个深深的窝.头发早落光了,整个夏天,不得不带着帽子出门.脸骤然地胖起来,然后突然瘦下去,眼眶深陷.而今,伸出手来,已经青筋凸露了.

我不再爱它了,是的,这具躯体.

早晨起来,不再照镜子,不喜欢看到自己,不喜欢看着自己渐渐失去生机.我的心里,很早就遗弃它了.我爱惜的是我的名字,那个石碑上的名字,它将告诉后人,曾经有这么一个前辈存在过,他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喜欢摄影的热爱生活的男人.如果将自己托付到这样一处所在,还有什么意义的话,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意义.

可是,这意义到底有多大呢?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妹妹的孩子会以我这个舅舅为荣吗?他以后会在节日纪念我吗?我没有这样的自信与保障.这是眼睛望向卷闸门外的泥地面,突然想到的事.

是啊,这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呢!

7

天已经暗黑了,车脱离柏油马路,拐了一个巨大的弯,驶进一条泥石路.地面高低不平,车上下颠簸,犹如海浪中的船.导游说,我们将去一个村庄住宿.我忘了村庄的名字,藏语难以记忆.

车开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停了下来.司机打开门,两个藏民上来迎接,是三十多岁精壮的年轻人.天光暗淡,依然能看出他们赭褐油亮的皮肤,结实圆润的脸颊,印着模糊暗花的袍子.其中一个藏民是村主任,他感谢导游将一车人拉到这个偏僻的山村来.沿着四十五度的斜坡往上走,有一段长长的石子路,一边是裸露着岩石的山壁,一边是穷崖巨谷.

天色愈发黑了,司机赶着劲往前走,地形不熟悉,他的心里也捏着一把汗.轰隆一声,车终于在一个稍稍平坦的坡道上停了下来.我们被村主任指着向一排悬在空中的木屋走去,看起来这是村庄最好的旅店了.

我被安排在一长列木屋的中间的一间.放好包裹行囊,去盥洗室洗脸刷牙完毕,我就在床上躺了下来.就要用晚餐,可是,身体疲惫,没有一点气力.我叫红衣女人吃完饭帮我端一碗粥上来,白米粥就可以了,我吩咐她.

吃不下吗?她担忧地看着我.

是的.没胃口.

好的.那你好好躺一会儿.她跨出门去,向走廊尽头走去.

纱窗外,月色如水.明净的夜的山风从窗外一阵阵吹进来.假如我还年轻,像从前那样,这会儿,我应该搁着三脚架,用摄影镜头对着空蒙山色拍啊拍的.可是,疲倦使我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将头枕着,我闭目养神,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跳跃的脚步声,声音渐行渐近,往门里蹦了进来.声音停住了,那东西似乎在呆呆地看着我,或在观察房间.一会儿,那东西挨近床边,发出微弱的喘歇的声音.

是小狗吗?不对.声音专注地对着我.我只好睁开眼,原来是一个孩子,肮脏然而健康的孩子,脸蛋、手臂都是圆滚滚的,腿脚结实,头发有点长,长久没洗头了,黏乎乎地堆在一起,像烂稻草一样.脸上红一块,黑一块,分不清是什么污浊的东西,身上的衣服一样脏.他将手搁在我身边,露出一双十分干净的小鹿般的眼睛.

他凝神看着我,顿时,我的倦意消逝了些.已经许久没见过孩子了,和一个孩子单独待在一起,一个孤独的孩子,默默承受他注视的目光,许多年不曾有了.年轻时,我一直不喜欢孩子.为什么要孩子呢?那是一个多大的拖累啊!一想到要给孩子吃穿住行,教育,帮他娶妻,买房,延续我的后代,就觉得生活失去了本该安静祥和美好的意义.我厌倦孩子,一听到哭闹声就头疼不已,即使他们发出哗啦啦笑声地跑过来,我也希望他们赶快离开,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说不定过会儿又吵开了.

我不喜欢孩子.

可是,这一刻,我想,如果有一个孩子,那么,他现在应该二十多岁了,那么,我还和前妻在一起,我会把碧桂花园的房子留给他们,循规蹈矩,由他们为我缴纳每年一百八十元的墓地管理费,直到孙子,如果他也记得的话.

传宗接代的意义,就是把生命延续下去,把基因传承下去.我并非那种角斗场上征战杀伐的男人,我的基因不够雄壮有力,所以,我没想过,自己有着传宗接代的职责和义务.母亲对这一点总是不满意,她闹了许多年,因为我的坚持而没有结果.要不是妹妹生了外甥,母亲的心理得到一点安慰,我确实觉得自己顶着不孝的罪名让母亲下半生不得安生了.

生一个孩子,多么容易!又不要你养,我来养好了!母亲几乎拍着大腿指天咒地.

可是,我的人生进入了一条胡同暗道,找不到端口.我不想过那种世俗意义上的人生.

嗯,你是谁呀?孩子在问我了.他瞪着清澈的两眼,神秘地看着我.

我朝他笑笑.

他看了看我的包裹,熟门熟路地打开了.一边紧张地看着我,一边大胆地向里面掏着.

野孩子.我心里想.我将包裹拉过来,翻出一包饼干递给他.他突然笑了,露出好看的雪白的牙齿,将一片饼干塞进嘴里,并不就走,一边吃,一边羞涩地看着我.我盯着他看了许久,觉得疲惫才重新闭上眼.

人生,是不能擦去重来的.如果生一个孩子,那我的人生,又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

红衣女人踩着笃笃的后跟上楼来了,走廊上响起了她的脚步声和轻轻哼歌的声音.

呦.她看到了孩子,觉得很惊讶,又很欣喜.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东西?她和他开玩笑.一边将粥放到桌上,扶我起来吃.

我想你可能想口味清淡些,给你盛了一点腌菜毛豆.她说.

这里也有毛豆啊,这个口味刚好,就想喝点薄粥.

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她和孩子坐在一起逗笑.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家庭的三要素凑在一块儿,让我产生一种恍惚,仿佛已经转世投胎,开启了另一种人生.男人,为什么要成家呢?张贤亮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么另一半呢,是孩子吗?小时候看法国片《老》,一个男人在“二战”时期为妻子和孩子复仇的故事,我为这个男人深深震撼.母亲说,我一辈子都没长大,一辈子都只是个孩子.难道,就因为我没生养过孩子,没激发出一种男人天然的保护欲,一种男人的职责与担当吗?

如果说,我的人生有什么遗憾,这大概就是遗憾了.

给叔叔做儿子好不好?我和孩子开玩笑.

孩子愣住了,仍然害羞地看着我.

哎哟,那是你的福气呢!叔叔带你到大城市读书去!她对孩子说.

孩子的脸色沉了下来,意识到什么危险似的,一手攫住了饼干,赶紧撒腿跑了.空气里回荡着红衣女人哈哈哈哈的笑声.

吃完了再来拿,阿姨这儿有!她朝他喊道.多可爱的孩子!

女人都喜欢孩子!我喝了一口,自言自语.

那当然,没有孩子,女人就不能成为女人,女人的母性发挥不出来,女人是天生要做母亲的!

她坐在我身边,用喜悦而认真的目光看着我.我想告诉她我的往事,我执着或者错误的一生.然而,我喝着粥,什么也没有说.

8

离开墓园装修工棚,我到母亲那里吃了一顿晚饭.

父亲离开十一年了,她仍然住在这间六十平方米的小楼里.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企业建造的最早的一批楼房,厨房和房间分开,中间隔着甬道.我爬上楼梯的时候,厨房里已经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油烟气的阵阵暖香从门窗里冒出来,母亲轻微的咳嗽声曾经那样熟悉.

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和妹妹,我病了.单身生活多年,我总能安排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即使病了.动手术,我叫了看护,在医院里躺一个星期,就得把病床让出来,给新住进来的人.医院就像开往黄泉的列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每到一站,都有迫不及待的人上来.人生,如此非同寻常,又无可奈何.时间一到,大家都抢着去医院报到.

十一年前,我和母亲、妹妹送走了父亲,家里突然寂静了.母亲渐渐习惯了寂寞.她曾想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但我残忍地拒绝了.我希望有自己的私密空间,整个空间都属于自己.我跟母亲说,会经常去看她,和她一起吃个饭.

自从病后,我去得少了,不想让母亲看出我的现状,为我担忧吧!动手术是冬天,我穿着厚厚的棉衣,等待伤口愈合.母亲没看出来.化疗之后,头发落光了,戴一顶呢帽,我跟母亲说,谢顶厉害,就剃了光头.母亲每次都为我炖鸡蛋红枣,加红糖,她说可以补血.

你的气色怎么这样难看.她看着我很担忧的样子.

因此,病后,我去得少了.

你怎么这样廋了!当我站在厨房门口,叫了她一声,母亲停下手中的锅铲,回过头来,神情忧伤地看着我.她两鬓斑白,头发松松地用几个黑发卡别在脑后,一张长脸上,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纹,两瓣枯萎的薄嘴唇不对称地皱着.看到母亲,我内心总有些不安,也许因为没尽到传宗接代的本分,没有使她享受到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老年人,太需要新生命的精神给养了.

母亲将饭菜端上纱窗下的小餐桌,我给母亲盛了饭,母亲照例往我的碗里夹一筷子菜.绿纱窗旧了,颜色暗淡,灯光下,一只蚊蝇也没有.母亲边吃饭,边轻声叹气.

老年生活,过十天跟一天一样.母亲停下饭,感叹一声.

哪里一样,放假和童童出去玩,去爬山.童童是妹妹的儿子.

哼,大了,爹妈都不要了,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啊?

那,不是还有我嘛!话一出口,我心里一阵难受.我是来告诉母亲,给她买好了墓地这件事.既然房价飙升得这么快,阴宅也会飙升,不如让我尽到最后的孝吧!

房子涨得快!我支吾着,转过话题.

我们不用愁房子,我老了,这个房子也是你的,你不要就给你妹妹,给童童,我们家房子够多了!

你想过把房子卖掉吗?

没有.

人反正是要死的,死之前,把房子卖掉换成钱,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

我没什么要干的,我活一辈子了,还干什么?

墓地总是要买的,没去过的地方到处看看.

退休工资拿了这么多年,买墓地的钱总是有的.有什么好看的,哪里都比不过家里好.

听说墓地涨得很快,再过几年,跟买房子一样了!

是吗?这个我倒还没想过,要不哪天你陪我去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给你买了一块.他们有买好几个的,两三年价钱就要翻番,现在投资墓地的可真不少.

竟有这样的事.

是啊,我就抓紧给你买了一个.

哦,好的,好的,还是你想得周全.

说完这些,我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有一件事终于要结束了,终于有了妥善的结果.我从包里掏出龟灵山永久墓地使用证,填上了母亲的名字:姚喜莲,将它交给母亲.

陪着母亲喝了一个小时的茶,看电视到十点,母亲要睡了,才合上门,拖着步子下楼去.

心里跟母亲道了一万个别:妈妈,我这就走了!您珍重!

9

郎木寺镇有东方小瑞士之称,位于四川与甘肃交界地带,碌曲县和若尔盖县共同下辖.小镇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错落,旁边是著名的红石崖,后山有天葬台.一条不足两米宽的沟涧从中流过,倒有个神气的名字,叫作白龙江.江的一边,挨挨挤挤的是两层楼的民户,不算太高,屋舍外都画着大大的梯形窗框.

车穿过丁字街,向一个门楼驶去.看上去,门楼就像江南的牌坊,下面八根白色立柱,上面两重歇山金顶,仰头就能看到飞檐下的绛红,立柱上方装饰着蓝黄相间的带状花纹.阳光下,门楼显得气派庄严,熠熠生辉.两个工人蹲在飞扬的檐角,抹着涂料.

车驶过门楼,进了一个旅店,停了下来.

安顿好行李,我们就去参观郎木寺.红衣女人住在我对面房间,她招呼我下楼.

沿着白龙江,我们走上斜斜的石阶.道路左边,有两三座回民建造的白塔,其中一座,挨着郎木寺重重堆叠的屋檐,特别高大,蓝天绿草映衬下,朴素而醒目的白,让人油然而生一种纯净感.

郎木寺是一系列歇山重檐金顶建筑,向前望去,满目白与赭红的围墙.从环绕着的围墙的小门踏进去,里面是宽敞的院子.正对面是威严灿烂的正殿,两层楼的檐下,都悬挂着印有花纹图案的帘幔,穿过圆形抱柱长廊,内殿阴暗空阔,听导游说,里面供奉着肉身灵塔,头发和指甲还在生长,真是不可思议.两边是骑楼,三五个穿红袍的僧人立在围墙下,表情淳朴而淡漠.

导游说,附近的赛赤寺,有一种叫羌姆的舞蹈.正月十四是跳舞的日子,鼓手、长号手等僧人会坐在寺院里,阵阵法号声中,大跳护法

去往郎木寺论文范文结:

关于对写作去往郎木寺论文范文与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相关本科毕业论文去往郎木寺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下载有帮助。